龙驾东奔扬起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却已如同冰冷的棺椁,重重覆盖在长安城以及整个关中大地的上空。最后的、渺茫的希冀——那来自九重宫阙、或许会有的雷霆赈济或神秘转机——随着那仓皇远去的车驾,彻底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座被抽走了魂魄的巨兽躯壳,以及在其疆域内无声走向死亡的万千生灵。
死寂之都:
长安城,这座曾经“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煌煌帝都,如今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街道上不再有车马喧嚣,坊市间不再有人声鼎沸,连平日里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嬉戏玩耍的孩童都消失了踪影。只有野狗耷拉着舌头,在空荡的街巷间游荡,用泛着绿光的眼睛搜寻着可食之物,偶尔会为了一具来不及掩埋的尸骸而相互撕咬、低吼。一些朱门大户紧闭府门,门楣上悬挂的“永昌”年号灯笼早已破损,在干热的风中凄凉地摇晃,如同招魂的幡旗。皇宫依旧巍峨,却像一座巨大的、没有生命的陵墓,宫门深锁,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最后一点象征性的生机。
人间惨剧:
苦难在每一个角落无声上演。
在城西一处残破的土地庙里,几十个流民蜷缩在一起,他们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一个母亲徒劳地试图将嚼碎的树皮喂进怀中婴儿的口中,那婴儿却连吞咽的力气都已失去,小小的胸膛只剩下微弱的起伏。旁边,一个老人静静地靠着斑驳的泥塑神像,双眼圆睁,瞳孔早已涣散,嘴角却凝固着一丝诡异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微笑——他已在饥饿中悄然离世,无人察觉,也无人有力气去为他合上眼帘。
道德与伦常在极致的生存压力下,开始崩解。有传言说,在那些最黑暗的巷弄深处,在那些被遗弃的破屋之中,已经开始上演“易子而食”的人间至惨。没有人敢去证实,但那空气中愈发浓重的、混合着腐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罪恶的气息,似乎正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炼狱最深层的恐怖。
陈五的终局:
镜头再次拉回那片彻底死去的田野。
陈五依旧坐在那道熟悉的田埂上,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土雕塑。他的老妻在三日前已悄无声息地咽了气,孙儿也在昨夜的寒冷(即便在酷暑,濒死之人也会感到刺骨的寒冷)中,在他怀里慢慢僵硬。他亲手用那床破旧的、仅有的棉被,将祖孙二人裹了,拖到屋后早已干涸的沟渠里,用最后一点力气,扒拉了些浮土掩上。
现在,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他望着眼前这片他耕种了一辈子、如今却如同焦土般的土地。那砸向青石的锄头,还静静躺在旁边,锄刃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拿锄头,而是颤抖着,从龟裂的土缝中,抠出几根早已枯死、硬得像铁丝般的草根。
他将它们塞进嘴里,用尽最后的气力咀嚼。干硬的纤维磨损着他口腔的内壁,带着泥土的腥气和绝望的苦涩。他试图吞咽,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破裂般的声音。
最终,他放弃了。
他仰起头,望向那依旧湛蓝、依旧无情、仿佛亘古不变的天空。浑浊的双眼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他就这样望着,望着,仿佛要将这苍天的冷漠模样,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
然后,那支撑着他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悄然流逝。
他佝偻的身躯缓缓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那片他至死未能离开的、干裂的土地上。一只手向前伸出,似乎还想抓住什么,指缝间,是那把枯死的草根。
风吹过,卷起尘土,轻轻覆盖在他渐渐冰冷的躯体上。他与这片他热爱、依赖、并最终吞噬了他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无声的讽刺:
远处,里正王老栓拄着一根木棍,踉跄着走过这片死寂的田野。他看到了伏倒在地的陈五,脚步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热泪,却连走过去查看的力气都没有。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陈五的尸体,落在了村庄入口处那座小小的官衙牌匾上。那上面,“永昌”两个鎏金大字,在烈日的炙烤下,早已失去了光泽,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斑驳脱落,如同一个巨大而残忍的笑话。
“永昌……永昌……” 王老栓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鬼魅,“人都死绝了……地也死透了……这‘昌’……又在何处啊……”
他的声音,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赤地千里,饿殍盈野,哀鸿无声。
这,便是“永昌”一年,关中大地最真实、最残酷的图景。帝国的权力核心可以逃离,但这片土地和依附于其上的生灵,却无处可逃,只能在被遗弃的绝望中,静默地走向最终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