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岭南的夜幕被三道撕裂的杀机割开。
卢天麟的“血书”在苍梧驿的泥泞中化为灰烬，岩虎的尸身倒伏于玄甲铁蹄之下。
王明哲的商船底仓里，金灿灿的稻种在桐油烈焰中噼啪爆响，映红了他扭曲的面容。
野人山谷口，胡骑淬毒的狼牙箭洞穿彼此咽喉，张诚的刀锋滴落着关外的血。
陈锋的蟒纹靴踏过澄心馆碎裂的琉璃，声音穿透雨幕：“岭南的规矩——豺狼来了，有陌刀！”
暴雨如天河倒倾，狠狠冲刷着苍梧驿破败的瓦檐。泥泞的驿道上空无一人，唯有狂风卷着雨鞭抽打木柱的呜咽。黑石部首领岩虎浑身湿透，油彩被雨水冲得模糊狰狞，他死死攥着怀中那份伪造的“通敌血书”，粗糙的皮纸被汗水和雨水浸透，边缘染着他自己按下的、模仿陈锋指印的暗红污迹。马蹄金带来的狂热早已被冰冷的恐惧取代，他焦躁地望向驿道尽头——按照卢天麟的安排，岭南王的“信使”早该出现！
“头领…时辰过了…”一个俚人武士声音发颤，雨水顺着他的骨刀往下淌。
“闭嘴！”岩虎低吼，眼中血丝密布。卢世子的许诺与惩罚如同两条毒蛇撕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掏出那封皮纸，浑浊的眼睛盯着上面扭曲的俚文和那个刺目的手印，一股狠戾涌上心头。没有信使？那就自己“截获”！他正要将血书扬手抛出——
“咻！咻！咻！”
三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声撕裂雨幕！比暴雨更冷，比寒风更疾！
岩虎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眉心、咽喉、心脏三处同时传来冰锥贯入般的剧痛与冰凉！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到身旁两名武士的额头正中，各插着一支通体黝黑、毫无反光、尾羽被特殊处理过的三棱弩箭！箭杆没入颅骨，只余箭尾微微震颤！
“呃……”岩虎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手中的血书无力滑落。他艰难地低头，看到自己胸口同样插着一支黑箭，冰冷的死亡瞬间攫住了全身。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最后瞥见驿道两侧被暴雨模糊的山林阴影中，几道如同融入夜色的玄甲身影一闪而没，无声无息，如同索命的幽魂。
那封承载着卢天麟全部构陷希望的“血书”，飘落在泥泞中，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浸透、污损，上面精心伪造的手印和文字迅速化开，变成一团无法辨认的污渍。紧接着，一只包裹着玄铁护胫的战靴沉稳地踏下，将泥泞与皮纸一同深深踩入大地，再无踪迹。
珠江支流，暴雨如注，河水暴涨。王家那艘悬挂“广通行”商旗的货船在湍急的河水中剧烈起伏，如同醉汉。底舱昏暗潮湿，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梁上摇晃，投下昏黄跳跃的光晕。
王明哲的心腹管事王禄，脸上再没了白日里的憨厚精明，只剩下极度的焦躁和贪婪。他蹲在角落，面前摊开着那个底部被割开小口的粗麻布袋，旁边还堆着七八个同样鼓鼓囊囊的袋子。他颤抖着手，将袋中金灿灿的饱满稻种一把把掏出，小心翼翼地装入几个特制的、内衬油布防潮的樟木小箱中。
“快！手脚麻利点！”王禄低吼着催促身边两个同样紧张的心腹，“装好！密封！等外面风雨再大些，我们的人会在下游接应！这批神种，必须万无一失送回京城！世子的大业，就在此一举！”
“管事放心，这底舱隐秘，外面风雨这么大，岭南兵丁不会……”一个心腹话未说完。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伴随着船体剧烈的、不自然的横向震颤！仿佛整条船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王禄脸色大变，手中稻种洒落一地。
“不好！船…船底触礁了？！不对啊，这段水道没暗礁……”另一名心腹惊慌地扑向舱门，刚拉开一条缝隙。
“哗——！”
冰冷刺骨、浑浊腥臭的河水如同决堤般狂涌而入！瞬间冲垮了舱门，将猝不及防的王禄和两个心腹狠狠拍在舱壁上！
“救命！救……”惨叫声被汹涌的河水淹没。
底舱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上涨！王禄在冰冷的水中挣扎，呛了几口腥臭的河水，绝望地看着那些装满稻种、尚未封好的樟木箱子被水流冲倒、浸泡！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不知何时，那几盏摇晃的气死风灯引燃了散落在角落的、用于密封的桐油！
一点火星跳跃着，落在了散落满地的稻种上！
“不——！”王禄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
“轰！”
金灿灿的稻谷，遇火即燃！干燥饱满的谷粒在桐油的助燃下，爆发出惊人的燃烧力！火焰瞬间腾起，带着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金色的魔鬼在狂笑跳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箱、缆绳、船板！浓烟混合着谷物燃烧特有的焦糊香气，与冰冷的河水蒸汽交织，在狭窄的底舱形成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王禄和心腹在冰冷的水与灼热的火之间挣扎，惨叫声被火焰吞噬。价值连城的“神种”，在桐油与稻谷共同燃起的熊熊烈焰中，化为飞灰。舱外，暴雨倾盆，掩盖了一切异常的声响。浑浊的江面上，几个穿着水靠的身影如同大鱼般悄然潜走，只留下那艘被凿穿底舱、火光隐隐透出船板的商船，在风雨中无助地沉没。
野人山，鹰愁涧。
狭窄的谷口在暴雨中更显阴森逼仄，两侧陡峭的崖壁如同巨兽獠牙，涧底湍急的水流声被雨声放大，轰鸣震耳。这里是通往岭南腹地的咽喉要道之一。
三千名身披乌桓皮甲、手持俚人骨矛、脸上涂抹着狰狞油彩的“蛮族残兵”，在头领秃狼的带领下，如同鬼魅般潜伏在涧口两侧的密林和嶙峋怪石之后。雨水冲刷着他们身上刻意涂抹的泥污和兽血，却冲刷不掉那股属于塞北草原的、混杂着马臊和羊膻的独特气息。他们手中的硬弓已悄然张开，箭袋里特制的“狼牙箭”——三棱箭镞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寒光，静静等待着猎物的出现。按照计划，岭南王陈锋的巡边队伍，将在半个时辰后途经此地！
“秃狼头领，”一个副手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草原的腔调，“探马回报，岭南王的王旗，已出现在五里外山道！护卫约五百，皆是轻骑！”
秃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和贪婪。太子许诺的黄金和南方富庶的领地就在眼前！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三千胡骑精锐如同绷紧的弓弦，箭镞无声地瞄准了谷口方向，只等那面象征着泼天富贵和绝世功勋的王旗出现！
风雨声、涧水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瓜果破裂的声音，在秃狼身后响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却又被狂暴的雨声完美覆盖！
秃狼猛地感觉后颈一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却触到一个冰冷的、深深嵌入他颈椎骨缝的异物尾羽！剧痛和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他想吼，喉咙里却只涌出带着泡沫的血沫！他用尽最后力气扭过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扩散——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地狱景象！
他身后那些最精锐的胡骑射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无声无息地倒下！每个人的后颈、太阳穴、背心要害处，都插着一支黝黑无光的三棱弩箭！箭箭致命！而动手的，赫然是那些与他们一同潜伏、穿着同样乌桓皮甲、脸上涂着同样油彩的“同伴”！
这些“同伴”的眼神冰冷如铁，动作迅捷如鬼魅，在胡骑们反应过来之前，手中的淬毒匕首或弩箭，已经精准无比地送入了昔日袍泽的要害！没有呼喊，没有惨叫，只有利刃切开皮肉、切断骨头的沉闷声响，以及身体倒伏在泥水中的扑通声！
“你…你们……”秃狼喉咙里嗬嗬作响，生命力随着鲜血急速流逝。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同伴”在杀戮时，眼神交汇间那种无声的默契和冰冷，绝非草原的狼，而是…岭南的玄甲！
“噗！”
一柄同样淬着幽蓝毒液的狼牙匕首，由下而上，狠狠捅进了秃狼的下颌，穿透了他的大脑！秃狼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同伴”面甲孔洞后一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寒潭的眼眸。
屠杀在暴雨的掩护下，高效而沉默地进行着。三千胡骑，至死都不明白，致命的刀刃为何来自背后。当最后一具胡骑的尸体扑倒在泥泞中，殷红的血水迅速被暴雨稀释，流入湍急的涧水。那些动手的“玄甲”迅速清理现场，将代表太子密令的信物和淬毒箭矢，巧妙地塞回死者手中或箭袋。
岭南王陈锋那面威严的王旗，在数百“轻骑”的簇拥下，终于出现在鹰愁涧谷口外。典军张诚端坐马上，玄甲被暴雨冲刷得锃亮，他手中横刀缓缓抬起，刀尖指向涧口方向，声音冷硬如铁：
“前方似有蛮族残兵设伏！众军听令——杀！”
“吼！”
震天的喊杀声瞬间压过了风雨！数百名伪装成轻骑的陌刀营精锐，如同出闸的猛虎，催动战马，雪亮的陌刀高高扬起，卷起漫天雨雾，朝着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埋伏圈”冲杀而去！刀光所向，唯有满地狼藉的胡骑尸体！
张诚策马缓缓踏入涧口，目光扫过泥泞中秃狼那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以及他手中紧握的、淬毒的狼牙箭。他俯身，手中横刀精准地一挑，将一支染血的狼牙箭挑起。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幽蓝的箭镞，也冲刷着张诚刀锋上沾染的、来自关外的暗红血迹。
“关外的血，也想染我岭南？”张诚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与风雨声中，眼神却比箭镞更冷。
暴雨如天河倒悬，狠狠砸在澄心馆精致的琉璃瓦上，碎裂声不绝于耳。暖阁内一片狼藉，昂贵的波斯地毯被泥水浸透，琉璃碎片满地。卢天麟瘫坐在翻倒的软榻旁，蟒袍玉带沾满泥污，脸上再无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矜，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惨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派去联络岩虎的心腹，如同石沉大海，苍梧驿方向传来的隐约马蹄声，更像是催命的鼓点。
王明哲站在窗边，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窗外珠江方向那一片被暴雨模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艘沉没的商船。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粒侥幸未被带走的稻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脸上是混杂着心痛、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神种…他王家崛起的关键…就这么没了？
郑元朗垂手立在角落，看似平静，低垂的眼帘下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野人山方向的“喊杀声”隐隐传来，他知道，那三千胡骑完了。岭南王的手段，狠辣、精准、不留余地！他袖中，那缕塞外的驼绒已被冷汗浸透。
“砰！”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然轰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风雨狂卷而入！
陈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玄色蟒袍的下摆溅满了泥点，却无损其威严。他并未披甲，只按着一柄古朴的连鞘长剑，步履沉稳地踏入这片狼藉。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落在光洁却布满碎片的地砖上。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如死灰的卢天麟，扫过失魂落魄的王明哲，最后在郑元朗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风声在嘶吼。
陈锋走到暖阁中央，脚下踩过碎裂的琉璃和倾倒的香炉。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窗外，那被暴雨笼罩、却仿佛有铁血杀伐之气透入的岭南天地。
“贤侄们远道而来，看山看水，也看尽了岭南的刀兵与仓廪。”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雷暴风雨，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他们的心脏：
“回去告诉你们的长辈，告诉洛阳城里的衮衮诸公——”
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卢天麟怀中藏匿马蹄金的位置，扫过王明哲紧攥稻种的手，扫过郑元朗袖中隐约的驼绒痕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裹挟着方才三处战场尚未散尽的凛冽杀伐之气，轰然炸响：
“岭南的规矩，从来只有一条！”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
“锵——！”
清越悠长的剑鸣如同龙啸，瞬间盖过了风雨雷霆！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暖阁内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光，笔直地指向门外那片被暴雨冲刷、却仿佛有钢铁洪流隐伏的沉沉黑夜！
“豺狼来了——”
剑尖所指，正是王府西校场的方向！那里，三千柄刚刚饮血的陌刀，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在暴雨中轰然顿地！
“咚！！！”
一声沉闷如大地心跳的巨响，伴随着甲叶摩擦的金铁铿锵，如同无形的海啸，穿透重重雨幕，狠狠撞入澄心馆，撞碎了所有侥幸与幻想！
陈锋的声音，如同宣判，响彻在每一个心神俱裂的世子耳边：
“有陌刀！”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陈锋持剑而立的侧影，也照亮了卢天麟眼中彻底崩溃的恐惧、王明哲脸上失血的惨白，以及郑元朗瞳孔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的震撼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