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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望坡顶,水雾弥漫。陈锋玄色王袍在蒸腾的水汽中纹丝不动,脚下是万民震天的哭嚎与欢呼。江水奔涌,沿着新架的水槽奔腾而下,浸润着龟裂的田土,卷曲的稻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挺立,焕发出刺目的翠绿。杜衡跪伏在泥泞中,领了那“先斩后奏”的滔天权柄,浑身因激动而战栗。陈锋的目光却已越过这片初愈的田野,投向更远处被赤红色旱魃笼罩的岭南腹地——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传令,”陈锋的声音穿透水车的轰鸣与万民的喧嚣,冰冷如铁,“即日起,岭南三州,濒河之县,仿‘镇南水龙’制式,开渠引水,筑轮提灌!所需人力,以‘免赋三年’征募。敢有阻挠工程、克扣物料、延误农时者……”他微微一顿,声如寒刃出鞘,斩断所有侥幸,“无论士绅官吏,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举族罚役!”令出如山,随行的玄狼卫飞骑四出,马蹄声踏碎平原的欢腾,将王的意志与铁律,狠狠楔入岭南每一寸焦渴的土地!

岭南的盛夏,因水车的转动而撕开了一道生机勃勃的口子。番禺城外南望坡的稻浪由枯黄转为青翠,如同神迹般在短短数日内蔓延开来,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掠过干涸的州县,点燃了无数濒临绝境的农人心中最后的希望之火。工造司新设的“水务都监司”在杜衡近乎癫狂的驱策下,如同开闸的洪流,携带着伏波船厂支援的钢铁“废料”与彪悍匠人,扑向岭南地图上一个个被朱砂标记的“赤旱”之地。

然而,岭南的旱魃,盘踞百年,根深蒂固。沃土千顷,亦暗藏惊雷。

苍梧郡,西江支流白水河畔。

热浪炙烤着龟裂的河床,曾经宽阔的河面如今只剩下中央一线混浊的细流,如同垂死巨蟒最后的喘息。河岸两侧,本该是稻浪翻滚的膏腴之地,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赤红与枯黄。衣衫褴褛的农人聚集在河岸边一处新开挖的引水渠口,眼神麻木而绝望地望着渠底那层薄得可怜的湿泥。渠口上方,一架刚刚竖起骨架、尚未安装导流翼板和提水“龙骨”的巨型水车雏形,在烈日下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阴影。

“刘把头!这水……水呢?!”一个干瘦的老农抓住工头刘老栓的胳膊,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不是说造了这‘镇南水龙’,就能引白水河的水灌田吗?这渠挖了三天了,就这点泥汤子?我的苗……我的苗等不起啊!”他指着远处自家田里那些已经彻底卷曲发黑的稻苗,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刘老栓,一个被杜衡从伏波船厂临时抽调来的老匠头,此刻也是满嘴燎泡,急得双眼赤红。他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指着白水河上游方向,破口大骂:“他娘的!老子怎么知道!引水渠是按王爷给的图挖的!可上游……上游他娘的被人截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上游约莫两里处,河道陡然收窄,一座明显是新近加固加高的石质水坝,如同狰狞的巨兽之口,将本就可怜的水流硬生生截走了大半!仅剩的涓涓细流,根本不足以推动下游那庞大的水车骨架,更别说提水灌溉!

“是赵家庄!”人群里有人咬牙切齿地低吼,“赵扒皮!肯定是他干的!他家庄子在上游,有几百亩上好的水浇地!他怕咱们用了水,他的田就不够浇了!”

“赵扒皮?”刘老栓眉头拧成了疙瘩,“哪个赵扒皮?”

“还能有谁!郡守赵文焕的族叔,赵德彪!”那农人恨声道,眼中是刻骨的恐惧与愤怒,“这白水河上下游,百年来都是他赵家说了算!天旱时,谁敢从他家水坝下抢水,轻则打断腿,重则……沉河!”

刘老栓心头一沉。郡守的族叔?这来头……他一个船厂匠头,怕是扛不住。可看着眼前一张张绝望的面孔,看着那架耗费了无数心血和物料、却因无水而成了废物的水车骨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猛地一跺脚:“管他什么扒皮!王爷有令,敢阻挠农时者,立斩不赦!抄家伙!跟老子去扒了他的狗坝!”

“对!扒坝!”

“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饿死!”

绝望的农人被点燃了最后的血性,纷纷举起锄头、铁锹,赤红着眼就要往上冲。

“哼!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一声阴冷的嗤笑陡然从人群后方传来。

只见一队身着青色劲装、手持水火棍的豪奴,簇拥着一个身穿绸衫、摇着折扇的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胖子五十上下,满面油光,一双三角眼透着毒蛇般的阴狠,正是赵德彪!他睥睨着群情激愤的农人,折扇“啪”地一合,指着刘老栓的鼻子:“哪来的腌臜货色,敢在赵某的地头上撒野?这坝,是老子保自家几百口子活命的!你们想扒坝?行啊,”他三角眼扫过众人,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从老子身上踩过去!”

“你!”刘老栓气得浑身发抖。

“你什么你?”赵德彪折扇一扬,身后豪奴立刻上前一步,棍棒前指,杀气腾腾,“岭南王?呵,天高皇帝远!在苍梧,水怎么分,地怎么种,还轮不到一个被贬的废物藩王指手画脚!识相的,滚回去等死!再敢聒噪,”他声音陡然转厉,透着血腥气,“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填了这坝基!”

农人们被豪奴的凶悍气势所慑,刚刚燃起的血勇瞬间熄灭,脸上只剩下更深的绝望与恐惧。赵扒皮的凶名,是用累累白骨堆砌的!刘老栓双拳紧握,指甲陷进掌心,却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王爷的剑再利,此刻也斩不到这苍梧的地头蛇!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弥漫之时——

“哒、哒、哒……”

一阵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敲击在滚烫干硬的河滩地上。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上游水坝方向,尘烟不起处,数十骑玄甲骑士如同从蒸腾的热浪中浮出的幽灵,沉默地拱卫着一辆通体玄黑、毫无纹饰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在距离对峙双方十余丈处停下,车帘掀开。

一道渊渟岳峙的玄色身影,踏着车辕,缓步而下。

烈日灼空,热浪扭曲了视线,但那道身影的出现,却让整个白水河畔的空气骤然凝固!喧嚣的风声、农人粗重的喘息、豪奴棍棒的碰撞声,瞬间消失。唯有那架沉默的水车骨架,在烈日下投下愈发沉重的阴影。

赵德彪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三角眼瞪得溜圆,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滚烫的沙地上,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尘土。他身后的豪奴们,更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脸色煞白,握着水火棍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岭南王,陈锋!

他竟然……亲自到了这穷乡僻壤的白水河畔!

陈锋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赵德彪那堆肥肉上停留半瞬。他径直走到引水渠边,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捻起渠底那层薄得可怜的湿泥,在指尖搓了搓。干燥的泥粉簌簌落下。

“水呢?”陈锋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他的目光终于抬起,越过瘫软在地的赵德彪,投向那座截断生机的石坝,以及石坝后方那片绿意盎然、与下游赤地千里形成刺眼对比的庄园。

“王……王爷……”赵德彪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来,肥硕的身躯在沙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额头死命磕向滚烫的地面,“小人……小人是苍梧郡守赵文焕族叔赵德彪!这坝……这坝是为了保我赵家庄几百亩祖产和庄户活命啊!下游……下游水少是天灾,非是小人……”

“天灾?”陈锋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赵德彪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连骨髓都在瞬间冻结。“本王只看到,”陈锋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座狰狞的水坝,又点了点下游枯死的稻田,“人祸。”

两个字,轻飘飘,却重逾千钧!

“破虏。”陈锋唤道。

“末将在!”赵破虏如铁塔般踏前一步,玄铁陌刀虽未出鞘,凛冽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拆了。”

“诺!”

赵破虏眼中厉芒爆射,根本无需多余命令,猛地一挥手!数十名玄狼卫精骑如同出闸的猛虎,策马直扑石坝!手中早已备好的、前端带有精钢倒钩的粗大绳索,在疾驰中被奋力抛出!

“不——王爷开恩!那是祖产!是……”赵德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试图扑上去阻拦,却被两名玄狼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在滚烫的沙地上,脸皮瞬间被烫掉一层,发出凄厉的惨叫。

轰!哗啦——!!

绳索精准地套住坝体关键石墩,战马在骑士催动下发力狂奔!刺耳的岩石崩裂声炸响!那座耗费赵家无数钱粮、象征着对水源绝对掌控的石坝,在玄狼卫简单粗暴的拖拽下,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轰然垮塌!积蓄的河水如同挣脱囚笼的怒龙,咆哮着冲向下游!浑浊的浪头瞬间灌满了新挖的引水渠,狠狠撞向那沉默的水车骨架!

“啊!水!水来了!”

“快!快装翼板!上龙骨!”刘老栓如梦初醒,嘶哑着嗓子狂吼起来,泪水混合着汗水疯狂涌出。农人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哭喊,疯了一般扑向水车,抬起沉重的导流翼板和提水龙骨,在汹涌河水的轰鸣中奋力安装!

陈锋独立河岸,玄袍在激荡的水汽中猎猎作响。他冷眼看着浑浊的河水漫过赵德彪被按在地上的半张脸,看着那肥猪般的躯体在泥水中徒劳地挣扎扑腾,看着下游无数农人跪在重新变得湿润的田埂上,朝着他的方向疯狂叩拜。

“赵德彪。”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水声与欢呼。

“小……小人在……”赵德彪呛着泥水,声音含糊不清,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你赵家庄,良田几何?”

“五……五百三十七亩……”赵德彪不明白王爷为何问这个。

“五百三十七亩……”陈锋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河岸两侧那大片因无水而荒芜、却又明显是上等田的赤地,“即日起,赵家庄田亩,悉数充公。按岭南新令,分与下游无地、少地之农。赵氏一族,男丁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皆发往‘镇南关’筑城,终身苦役。余者,逐出岭南。”

“不——!!!”赵德彪发出绝望到极致的惨嚎,如同被割断喉咙的牲畜。充公!分田!苦役!逐出岭南!这是要将他赵家连根拔起,永世不得翻身!

陈锋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他转向那些因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田”而彻底呆滞、继而爆发出更疯狂哭嚎与叩拜的农人,声音如同雷霆,响彻白水河两岸,更将随着奔流的河水,席卷整个岭南:

“即日起,岭南三州,无主荒地、劣绅豪夺之田,凡无地、少地之农,皆可至各州县衙登记造册,按丁口授田!所授之田,前三年免征赋税!”

“凡有阻挠授田、隐匿田亩、抗命不遵者——”陈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闻讯赶来、面无人色瘫软在河岸边的苍梧郡大小官吏,“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举族为役!”

轰!

平地惊雷!

授田!免赋!岭南王这是要掘了所有依附土地吸血的世族豪强的根!更要让这千顷沃土,尽成他百万铁骑取之不竭的粮仓!

赵德彪在泥水中彻底瘫软,屎尿齐流。岸边的郡县官吏,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面如死灰。而那些刚刚分到田地、捧起湿润泥土的农人们,望向那道玄色身影的目光,已从敬畏,彻底化作了狂热的、愿效死力的信仰!

水车在河水的推动下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导流翼板切割水流,提水“龙骨”带起浑浊的江水,沿着高高架起的水槽,奔腾着冲向远方那片刚刚被重新划分、等待播种的广袤田地。

陈锋转身,登上马车。车轮碾过滚烫的沙地,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驶向下一个被旱魃与豪强共同蹂躏的州县。他知道,白水河畔的血腥清算与土地惊雷,仅仅是一个开始。岭南的沃土之下,还有更多的“赵扒皮”在瑟瑟发抖,而京城那些端坐高堂的世族大佬们,很快就能闻到——这片南疆大地散发出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泥土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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