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稻穗在太极殿金砖上跳跃的脆响尚未停歇，岭南驿骑背上的赤焰翎羽已刺破黎明。
当八百里加急文书摔在老尚书脚边时，陈锋指尖的醒酒汤正漾出千里稻浪的倒影——
“报！岭南三郡新垦田亩…皆产金玉穗！饥民…饥民跪遍官道，求为岭南王立生祠！”
龙椅上的皇帝捏碎玉珠，看着醉醺醺的陈锋轻笑：“朕这儿子…连地里的泥都能点成金？”
太极殿的金砖上，金玉谷粒滚动的叮当声虽已停歇，却在满朝朱紫心中碾出了深不见底的沟壑。老尚书王崇古僵立原地，脚边堆积如小丘的金玉稻谷散发着温润而沉重的辉光，映得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想弯腰拾起一粒验证，却仿佛被那金芒烫了手，猛地缩回袖中。
“亩…亩产十五石…”太子周霆的喃喃自语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背靠蟠龙金柱，蟒袍下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颤，目光死死钉在丹墀下那匍匐的枯瘦老农身上。那老农额头渗出的鲜血混着污泥，在金砖上泅开一小片暗红，如同权力版图上新裂开的伤口。周霆的喉结艰难滚动，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这已不是简单的粮食，这是能焚尽东宫根基的燎原之火！
“妖言惑众！”刑部侍郎李贽猛地踏前一步，须发戟张，手指几乎戳到老农皴裂的脸上，“刁民！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岭南蛮荒瘴疠之地，焉能产出此等神物？定是陈锋使人熔金铸粒，妖术惑众！” 他试图用雷霆之怒压垮这荒诞的现实，声音却在满殿金玉光芒中显得色厉内荏。
“李大人…”一直沉默的九皇子周铭忽然轻笑出声，他慢悠悠踱到稻谷堆旁，俯身捻起一粒，指尖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与谷壳冰冷的硬度，“熔金铸粒？那昨夜广济仓焚毁的数千斤‘赈灾陈粮’，莫非也是熔金所铸？赵钦差可是亲眼看着它们烧成焦炭的。” 他指尖一弹，金玉米粒划出一道弧线，“叮”一声击中李贽脚前的金砖，跳了几跳，如同抽在对方脸上的耳光。
李贽脸色瞬间铁青。赵秉严的密奏昨夜已呈御前，广济仓“霉粮”焚毁一事疑点重重，此刻被周铭当众点破，更坐实了其中猫腻！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无数道目光在太子与九皇子之间游移，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
帝座之上，老皇帝周胤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他缓缓抬起手，内侍总管高无庸立刻躬身递上一盏温热的参汤。皇帝接过，却并未饮下，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盏，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下方醉态可掬的陈锋。
“锋儿，”皇帝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磨出，“你岭南的泥…是掺了金粉不成？” 参汤的热气氤氲了他森冷的目光，却掩不住那深藏的忌惮与审视。
岭南，苍梧郡官道。
曾经被绝望与死寂笼罩的黄土路，此刻已化为一片金色的怒海狂涛！道路两侧，新垦的田亩无边无际，沉甸甸的金玉稻穗压弯了壮硕的稻秆，在烈日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焰。风过处，稻浪翻滚，金涛涌动，发出沙沙的轰鸣，如同大地深沉的脉搏。
官道正中，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蚁群，从地平线尽头一直蔓延到府城方向。最前列的，是数百名枯瘦如柴、衣衫褴褛的饥民。他们大多来自毗邻的湘南道，数月前家乡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惨剧尚未褪色。此刻，他们浑浊的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希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热浪中翻滚。
“娘…娘！金稻子！真的是金稻子！”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挣脱母亲枯柴般的手，踉跄扑向田埂，小脸深深埋进一株垂坠的稻穗中，贪婪地呼吸着那浓郁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谷香。他身后，面黄肌瘦的母亲跌坐在地，枯手死死抓住一把被行人踩倒的金玉穗，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
“苍天开眼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朝着岭南王府方向，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田埂上，“岭南王活命之恩！小老儿愿世世代代为王爷立长生牌位！” 嘶哑的哭嚎如同点燃引信，瞬间引爆了积蓄的洪流！
“王爷千岁——！”
“给王爷立生祠！立生祠！”
山崩海啸般的呐喊从成千上万饥民的胸膛中迸发！声浪汇聚，冲上云霄，震得官道两旁的金色稻浪剧烈起伏！无数人匍匐在地，用最卑微也最虔诚的姿势，将额头紧贴着这片赋予他们生机的土地。金玉稻穗在他们身侧摇曳，芒刺如针，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而神圣的光。
府城城门楼上，郡守周康扶着冰冷的箭垛，望着官道上那一片跪伏的金色人潮，脸色苍白如纸。他身后，几个本地豪绅面无人色，手中紧攥的田契地契已被冷汗浸透。他们仿佛看到，那金色的稻浪正化作滔天洪水，汹涌而来，即将彻底淹没他们赖以作威作福的旧秩序。
“快…快马加鞭！” 周康猛地转身，对心腹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岭南…变天了！”
岭南王府，揽月轩。
冰鉴散发的丝丝白气驱不散夏日的闷热，却将轩内奢靡的暖香凝成粘稠的纱幔。陈锋斜倚在紫檀凉榻上，月白丝袍敞着襟怀，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他醉眼惺忪，指尖懒散地把玩着一支赤金镶宝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淅淅沥沥洒在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色的花。
新任长史李慕白垂手肃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丝竹靡音：“…甲三区亩产确凿，均在十四石五斗至十五石之间。丙字渠新垦三县，虽为生地，亦达十一石以上。苍梧、南越、合浦三郡快马回报，金玉穗长势皆同，丰收已成定局。” 他双手呈上一卷还带着泥土腥气的稻穗，金玉谷粒饱满欲坠。
“哦？金豆子…又熟了？”陈锋含糊嘟囔，醉醺醺地伸手，却未接稻穗，而是抓过榻边小几上一盏冰镇醒酒汤。白玉盏中，浅碧色的汤汁微微晃动。陈锋迷离的醉眼凝视着汤面——清澈的汤水中，竟隐约倒映出万里之外太极殿的金砖御座，以及御座之上那张惊疑不定的苍老面孔！
他唇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
叮！
一声微不可察的清音。
汤面涟漪荡开，金銮殿的倒影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翻滚的金色稻浪！那稻浪奔涌咆哮，瞬间淹没了田垄，淹没了官道，甚至要冲破玉盏的束缚！而在稻浪之巅，隐约可见万千黎民伏地叩首，山呼海啸般的“千岁”声仿佛穿透时空，在揽月轩内无声回荡！
侍立一旁的歌姬苏小小娇躯微颤。她离得最近，陈锋指叩玉盏的刹那，她仿佛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潮水般掠过，让她骨髓发冷。她下意识地偷眼看向陈锋，却只见到一张写满醉意与慵懒的侧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锋芒，只是她的错觉。
“王爷，”李慕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三郡饥民已沿官道跪拜三日，求为王爷立生祠…府衙外，聚集的流民已逾五万…周郡守问，是否…驱散？”
陈锋仿佛没听见，他迷醉的目光从汤盏中“看”到岭南的金色大地，又“看”到帝京的森严朝堂。良久，他忽地嗤笑一声，随手将白玉盏丢开。盏中残汤泼洒，在名贵的地毯上蜿蜒流淌，如同一条金色的溪流。
“生祠？”陈锋醉眼乜斜着李慕白，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立那石头木头…有屁用…”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轩外露台，手指随意地指向府城外官道方向那隐约可见的跪伏人潮：“传…传本王令…开仓！”
他迎着灼热的夏风，张开双臂，宽大的袍袖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如同即将振翅的鲲鹏。醉醺醺的声音被风扯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李慕白心上：
“凡跪于官道者…人赏新谷…一斗！”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帝京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被急促如雷的马蹄踏碎！
“闪开！岭南八百里加急！阻者死——！” 嘶哑的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刺破死寂。驿骑浑身浴血，背后三支赤焰翎羽在黑暗中燃烧般醒目！坐骑口吐白沫，四蹄翻飞间已近极限，每一次落地都溅起混着血沫的泥浆。驿骑胸前鼓胀的皮筒被鲜血浸透，封口的火漆上，岭南王府玄鸟徽记狰狞欲飞！
轰隆——！
沉重的宫门在巨力撞击下轰然洞开！驿骑连人带马如同失控的攻城锤，狠狠撞入森严的皇城！战马哀鸣着轰然倒地，驿骑被巨大的惯性抛飞出去，身体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翻滚、拖行，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他挣扎着爬起，用尽最后力气，将怀中染血的皮筒狠狠掷向那灯火通明的巍峨大殿！
皮筒翻滚着，划破凝固的空气，“啪”一声重重摔在刚刚开启的太极殿金砖之上，滚到老尚书王崇古的蟒袍之下！
“报…报！！！” 驿骑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石上，鲜血模糊了视线，嘶吼声带着肺腑撕裂的痛楚，“岭南三郡急报！新垦田亩…皆产金玉神穗！湘南、黔中、巴蜀…饥民百万…已跪穿官道！求…求为岭南王…立生祠——！！！”
最后一个字吼出，驿骑气绝，身躯僵伏于地，唯有背后三支赤焰翎羽在殿内透出的烛火中，依旧跳跃着不祥的血光。
死寂。
比金穗现世时更恐怖的死寂笼罩了太极殿。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染血的皮筒上，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即将焚毁九重的天火。
龙椅之上，老皇帝周胤缓缓抬起手。高无庸颤抖着上前，用金盘托起那血筒。皇帝枯瘦的手指捏住一枚温润的昆仑玉珠，凝视着下方依旧“醉态可掬”的陈锋。玉珠在掌心无声碎裂，齑粉从指缝簌簌落下。
“朕的好儿子…”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嘶哑如同锈铁摩擦，“你告诉朕…”他目光扫过血泊中的驿骑，扫过满朝失魂的朱紫，最终钉在陈锋脸上，“你是用了什么仙法…把这大周的江山社稷，都种成了你岭南的金穗子？”
陈锋仿佛被皇帝的问话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酒渍。他摇摇晃晃地弯腰，竟从金砖上捡起几粒昨日散落的金玉米粒，在袖口随意蹭了蹭，然后摊开手掌，对着帝座方向，咧开一个天真又荒唐的笑容：
“父皇…您尝尝？生吃…嘎嘣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