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熔炉喷吐着暗红的火舌，将夜幕撕开道道裂口。
老匠鲁大锤的烟斗停在半空，火星溅上衣襟也浑然不觉。
眼前十二道铁水洪流正沿着石渠奔腾，浇入蜂窝状的泥范。
“一日…三百甲？”他喉结滚动着挤出嘶哑的声音，“祖宗传下的捶打法…过时了？”
地窖暗门突然洞开，燕子跪地急报：“京城‘黑鹞’已至漓水！”
陈锋指尖掠过冷却的甲叶，声音比淬火的冰水更冷：
“放他们看。孤的陌刀，正缺试锋的骨头。”
西山深处，夜如浓墨。
但这片被重兵封锁的峡谷却亮如白昼。十二座依山而建的巨型熔炉如同蛰伏的火山巨兽，炉口喷吐着暗红近白的炽烈火舌，将沉沉的夜幕撕开一道道狰狞的裂口。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裹挟着硫磺与铁锈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鼓风兽皮囊在暗处被水力机关疯狂驱动，发出沉闷如巨兽喘息的“呼——呼——”声，将海量空气压入炉膛，每一次鼓动，都让炉中的火焰猛地蹿高数尺，翻滚的铁水在炉腔内咆哮，翻滚着刺目的金红色。
峡谷底部，十二道用耐火的青岗岩石板砌筑的巨大沟渠，如同大地的血管，自熔炉泄口处蜿蜒而下。此刻，滚烫的铁水如同奔腾的熔岩洪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刺目的光芒，沿着石渠汹涌奔腾！铁水表面跳跃着蓝白色的火焰，所过之处，空气发出“滋滋”的爆鸣，连坚硬的石壁都被烙下暗红的印记。最终，这十二条狂暴的金属河流，狠狠灌入下方早已排列整齐、如同巨大蜂巢般的泥范阵列之中！
“嗤——！！！”
铁水与湿润的泥范接触的刹那，惊天动地的汽化声猛然炸响！浓密如实质的白汽混合着刺鼻的焦糊味，如同爆炸的烟云，瞬间冲天而起，将大半个峡谷笼罩其中！白汽里，隐约可见泥范表面迅速变得焦黑、皲裂，而内里炽热的铁水正在疯狂地填充着每一个甲叶、每一块护心镜的模具轮廓！
峡谷边缘一处较高的石台上，工曹大匠鲁衡带来的族叔，人称“鲁大锤”的老匠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他手中那根跟随了他三十年、油光锃亮的枣木烟斗，不知何时已停在半空。一粒烧红的烟丝炭火从烟锅里滚落，溅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小洞，刺鼻的糊味弥漫开来，他却浑然不觉。
老匠布满沟壑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火光与白汽的映照下剧烈地抽搐着。那双阅尽千锤百炼、曾令无数顽铁俯首的浑浊老眼，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下方那十二条咆哮的铁水洪流，以及被白汽吞没的蜂巢泥范。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泥范阵列旁，那如同等待检阅般整齐码放的数百副刚刚脱范、还带着高温余韵的玄黑色甲叶上！
那些甲叶，每一片都泛着冷硬的幽光，线条流畅，厚薄均匀，边缘锋利得如同新磨的刀锋！比他带着徒弟们用祖传秘法，耗费数日功夫千锤百炼出的甲叶，竟丝毫不差！甚至…在形制的规整与效率上，强了何止十倍！
“一…一日…三百甲？”鲁大锤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这怎么可能……祖宗传了三百年的捶打法…过时了？”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匠魂之上，让他引以为傲的毕生技艺，在这咆哮的熔炉与奔腾的铁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佝偻的背脊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瞬间塌陷下去，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被时代洪流抛弃的茫然与震撼之中。
“王爷驾到！”
一声通传穿透熔炉的轰鸣与铁水的咆哮。峡谷入口处，守卫森严的玄甲军士如同黑色的潮水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陈锋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王袍，步履沉稳地踏入这片钢铁与火焰的炼狱。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气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平静地扫过奔腾的铁水、冲天的白汽、以及那逐渐冷却、开始被力士们从泥范中撬出的成片甲叶组件。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大规模跪拜，所有匠人和力士只是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肃立，目光中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畏。他们知道，眼前这一切颠覆传统的景象，皆源于王座之上这位年轻藩王的意志。
工曹主事鲁衡快步迎上，脸上带着激动与震撼尚未褪尽的红晕，声音因亢奋而微微发颤：“王爷！您看！依您所授的‘流水浇铸法’，甲叶粗胚脱范速度比捶打快十倍不止！这蜂窝泥范一次可出甲叶两千片！更妙的是，此法所出甲胚厚薄均匀，只需稍加锻打精修便可成型！省却了捶打法反复延展、耗料费时的过程！这…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神术啊！”他指向旁边堆积如山的粗胚甲叶，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崇拜。
陈锋微微颔首，走到一堆刚刚冷却的粗胚旁，随手拈起一片还带着温热的甲叶。入手沉甸甸，边缘带着泥范留下的毛刺。他没有去看鲁衡，目光投向峡谷深处那如同巨兽匍匐的水力锻锤工坊区域，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还不够。”
鲁衡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不…不够？”
“浇铸，只是省却了粗胚成型的力气。”陈锋指尖在那粗糙的甲叶边缘缓缓摩挲，目光锐利如鹰隼，“真正的精魂，在于锻打与淬火。厚薄均匀是基础，但韧性、硬度、抗击打的弧度，才是沙场保命、破敌的关键。”
他放下甲叶，抬手指向那轰鸣的水力锻锤方向：“传孤谕令：即日起，所有甲叶粗胚，必须按照‘甲字七号图谱’标准弧度，进行‘三叠九锻’！每一片甲叶，锻打次数、落锤角度、力道轻重，皆需依图谱所示，分毫不差！锻成之后，甲叶需能承受三石强弓百步直射而无贯穿，仅留凹痕者，方为合格！”
“三叠九锻？依图谱分毫不差？”鲁衡倒吸一口冷气，旁边的鲁大锤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图谱？标准化锻打？这完全颠覆了匠人凭经验、凭感觉敲打的传统！这要求之苛刻，简直闻所未闻！
“还有淬火。”陈锋的声音没有停顿，如同冰冷的铁锤继续敲打，“以往‘看火候’‘凭水花’的老法子，该扔了。成立‘淬火司’，专研火候与水温。孤要你们找出最适配岭南铁材的淬火配方——何种温度入水，用山涧寒泉还是桐油淬液，浸泡几息，回火几次……孤要的不是‘大概’，是‘必然’！每一批甲叶，必须拥有完全一致的坚韧与锋锐！孤要的是八十万副一模一样的杀人甲胄，不是八十万件花样百出的破烂！”
“一模一样的……杀人甲胄……”鲁衡喃喃重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与周围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冰火两重天。王爷的要求，将匠作从一门经验手艺，彻底推向了一种冰冷、精确、高效的战争机器制造学！这背后蕴含的冷酷与决心，让他心胆俱颤，却又莫名地感到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
就在陈锋以铁血意志重塑岭南军工根基，将兵工厂推向更高效率与更冷酷标准的同时，峡谷深处，一扇伪装成山岩纹理的厚重暗门被无声推开。
一名身着灰褐色短打、浑身沾满泥土与草屑、如同刚从地里钻出的精瘦汉子闪身而入。他动作迅捷如狸猫，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风霜与刻骨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正是代号“燕子”的顶尖密探。他无视周围灼热的空气和轰鸣的噪音，目光精准地锁定峡谷中央那道玄色身影，几个起落便穿过忙碌的人群，单膝重重跪倒在陈锋面前坚硬滚烫的地面上，溅起几点火星。
“王爷！”燕子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京里来的‘黑鹞’，三只！已潜入漓水河谷！为首者是内卫副统领‘鬼鹞’屠千山！他们手持兵部勘合，伪装成巡查边境军械损耗的御史随从，目标直指……河谷深处的‘甲字三号’养马监！”
“鬼鹞屠千山？！”侍立一旁的韩涛瞳孔骤然收缩，失声低呼。这个名字在军情司的档案里，代表着血腥、阴狠和从未失手的侦察！京城竟派出了这等人物！显然对岭南的忌惮已到了极点！
峡谷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熔炉的咆哮、铁水的奔腾、锻锤的轰鸣，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压力所屏蔽。所有匠人和力士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向这边。鲁衡脸色煞白，鲁大锤手中的烟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屠千山！内卫副统领！他若亲眼看到漓水河谷深处那些膘肥体壮、数以万计的漠北龙驹……岭南隐藏的獠牙，将彻底暴露在京城眼前！三年之谋，恐将毁于一旦！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唯有陈锋。
他依旧立于原地，连姿势都未曾有丝毫改变。仿佛燕子带来的不是足以颠覆岭南的惊天危机，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甚至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燕子，修长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旁边一副刚刚完成淬火、还散发着幽幽寒光的完整玄甲胸甲之上，指尖缓缓划过那冰冷坚硬、带着完美弧度的甲叶表面。
那姿态，如同在欣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峡谷中死寂无声，只有熔炉火焰在不安地跳跃，将陈锋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指尖划过甲叶的细微摩擦声，在此刻清晰得如同惊雷。
终于，陈锋缓缓收回了手指。他微微侧过脸，目光如同淬火的冰水，扫过韩涛等人因紧张而绷紧的脸庞，最后落在燕子身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骨髓生寒的弧度。
他的声音不高，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清晰地穿透了峡谷中所有的噪音，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放他们看。”
三个字，如同三块玄冰砸落！
韩涛、鲁衡等人瞬间愕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放他们看？！那可是京城内卫副统领！让他看到养马监的龙驹，岭南还如何隐藏？！
陈锋的下半句话，已如冰冷的刀锋般斩落：
“孤的陌刀营新淬的刀锋……”
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山岩和沉沉的夜幕，投向了漓水河谷的方向，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音：
“正缺几根试锋的硬骨头。”
漓水河谷，夜雾弥漫。
三匹快马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茂密的河谷林地边缘。马蹄裹着厚厚的粗麻布，踩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噗声。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残忍的光芒，正是内卫副统领，“鬼鹞”屠千山。他身后两名手下，同样气息精悍，动作矫捷，如同黑夜中的猎豹。
“头儿，前面三里，绕过那片矮丘，应该就是暗哨图上标注的‘甲字三号’区域。”一名手下压低声音，手指向前方被薄雾笼罩的谷地深处，那里隐隐有火光和人声传来。
屠千山微微抬手，三人勒马停在一处可俯瞰下方谷地的密林边缘。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死死盯着那片被木栅栏和拒马围起来的巨大区域。即使隔着数里距离，以他超人的目力，依旧能看到栅栏内影影绰绰、数量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马群！
那些马匹，绝非岭南本地矮小的滇马！它们肩高普遍超过七尺，骨架粗大，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鬃毛在夜风中飞扬，即使安静地站立或踱步，也透着一股漠北草原特有的剽悍与野性！粗略看去，数量不下五千之众！而这，仅仅是河谷中众多类似围栏中的一个！
“漠北龙驹…全是上品的战马胚子！”屠千山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和兴奋而微微发颤，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陈锋…岭南王…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在蛮荒之地私蓄如此规模的战马！这是要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这份惊天密报送回京城后，圣上的震怒与随之而来的泼天封赏！
“头儿，有些不对劲。”另一名手下却皱紧了眉头，警惕地环顾四周，“太安静了。如此重要的养马重地，外围明哨暗卡我们只遇到三处，还都轻易绕开了。里面守卫似乎也很松懈，巡逻间隔长得很……”
屠千山闻言，心头也掠过一丝疑虑。但眼前这庞大的马群如同最诱人的毒饵，瞬间压倒了那点不安。“哼，岭南蛮荒之地，兵卒懈怠有何稀奇？陈锋小儿，以为躲在这瘴疠之地便可高枕无忧？天真！”他眼中凶光毕露，“走！再靠近些，务必看清马匹数量，最好能摸到他们的草料储备和兽医配置！拿到铁证，我们立刻北返！”
三人再次驱动马匹，如同三支离弦的毒箭，借助地形和夜雾的掩护，朝着那灯火通明、看似守卫松懈的养马监核心区域，加速潜行而去！
西山兵工厂，地火大厅。
这是一处深入山腹的巨大洞窟，中央挖砌着数十个熊熊燃烧的锻铁地炉，火光将洞壁映照得一片通红。此刻，地炉旁没有匠人忙碌，只有陈锋负手而立，玄衣在跳跃的火光中如同深渊。韩涛、鲁衡侍立其后，神情紧绷。
墙壁上，一副巨大的漓水河谷地形图前，数名精通沙盘推演的军吏正紧张地移动着代表敌我态势的彩色小旗。一只代表“鬼鹞”屠千山的黑色鹞鸟小旗，正被几面代表玄甲陌刀营的红色小旗，不动声色地引导着，缓缓移向地图上一个被朱砂笔重重圈出的区域——“断龙坳”。
“报——！”一名燕子密探如同轻烟般掠入洞窟，单膝跪地，语速飞快，“屠千山一行三人，已突破第三道警戒线，正全速扑向‘甲字三号’马监核心草料场！沿途我方暗哨均按计划‘失察’！”
“好。”陈锋只吐出一个字，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那枚缓缓移动的黑色鹞鸟旗上。
“王爷！”韩涛忍不住上前一步，虎目中燃烧着战意，“陌刀营第一、第三队已按计划在‘断龙坳’两侧山脊就位！重弩营十二架‘破山弩’完成绞弦，目标区域全覆盖！只待……”
陈锋缓缓抬手，止住了韩涛的话。他转过身，走向旁边一座刚刚熄灭不久的地炉。炉内余温尚在，炉膛边缘摆放着几柄刚刚完成最后淬火工序的陌刀。刀身狭长厚重，刃口在昏暗的地火光芒下，流转着一抹幽蓝近黑的冷冽光泽。
他伸出手，并未去拿刀柄，而是用指背，极其缓慢而慎重地，轻轻拂过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吸走灵魂的刀锋侧面。
指背与刀锋接触的瞬间，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锋锐之意，仿佛透过皮肤直刺骨髓！
陈锋的手指停在刀锋之上，微微抬起眼睑，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剑，穿透洞窟的昏暗，仿佛看到了百里之外那三个自以为得计的猎物。
“传令。”
他的声音在地火大厅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刀锋的冰冷与重量：
“屠千山人头落地之时……”
“孤要听到，这陌刀斩骨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