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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道黑影融入京城夜色,如墨滴入水,再无痕迹。

岭南商队的脚夫“阿木”肩扛麻包,目光扫过城门守将腰牌纹路,指腹在通行路引边角留下微不可察的压痕。

漕船底舱,“柳书生”的咳嗽声掩盖了笔尖在《论语》夹页的游走:“漕运副使王瑾,昨夜密会九皇子门客,收东宫金饼三枚。”

醉仙楼头牌“青鸢”的舞袖拂过兵部侍郎案头,一枚蜡丸悄然落入侍郎随从袖袋。

而此刻,岭南王府密室,陈锋指尖敲击着第一份抵京密报,烛火映亮嘴角冷笑。

“九弟,你的爪子,伸得太快了。”

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毯,沉沉覆盖着大周帝都的城墙与街巷。十二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墨汁滴入静水,在巍峨的城门开启前最后一刻,顺着早起农夫、运水车夫的人流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座沉睡的巨兽体内。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引起任何守卫的额外注目,他们如同归巢的雨燕,精准地散入京城纵横交错的街衢巷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岭南商队脚夫“阿木” 混在一支运送岭南蔗糖和香料的庞大商队里,随着吱呀作响的骡车,缓缓通过了守卫森严的朝阳门。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黄泥的小腿和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肩上沉重的麻包压弯了他的腰背,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滴在脚下的尘土里。他看起来和周围那些为了生计奔波的苦力没有任何区别,沉默,木讷,甚至有些笨拙。

“磨蹭什么!快点!耽误了时辰,扣你工钱!”商队管事尖利的呵斥在耳边响起,鞭梢带着风声虚抽在阿木身边的货箱上。

阿木惶恐地缩了缩脖子,笨拙地加快了脚步,肩膀上的麻包似乎更沉了。就在他踉跄着经过城门洞下值守护卫的军官身边时,脚下似乎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哎哟!”他低呼一声,肩上的麻包眼看就要脱手砸向地面。

旁边一名守城什长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口中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看着点路!”

“军……军爷恕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阿木吓得面无人色,连连鞠躬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搂那歪斜的麻包,粗糙的手指无意间划过什长腰间悬挂的铜制腰牌。

那只是一触即分。

什长嫌恶地甩开手,骂骂咧咧地催促队伍快走。阿木千恩万谢,吃力地扛好麻包,低着头,加快脚步跟上商队,迅速消失在城门内喧嚣的街市中。无人察觉,就在刚才那看似意外的一扶一触之间,阿木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已将什长腰牌上的编号、纹饰细节以及城门今日轮值的哨位布置尽收眼底。而他粗糙的指腹,在“慌乱”扶正麻包时,已极其自然地在管事递来的、盖着京兆府大印的通行路引边缘某个特定位置,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只有特定药水才能显影的压痕暗记——那是岭南王府密档中记录的,京城守备换防后新增的暗哨联络点标识。

浑浊的运河水流淌着,一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正缓缓驶离京城东码头。 底舱深处,弥漫着稻米、汗水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沉闷气味。靠近船板的一角,“柳书生”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铺上,裹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袍,脸色蜡黄,双颊凹陷,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身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藤箱,里面是几卷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

同舱的几个行商和船工被他的咳嗽搅得心烦意乱,离他远远的,眼神里满是嫌弃。

“咳咳……咳咳咳……”柳书生咳得浑身颤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粗糙的小瓷瓶,抖抖索索倒出两粒黑乎乎的药丸,和水吞下,喘息了好一阵,才似乎缓过一口气。他颤抖着手,从藤箱里摸出那本封皮都快掉落的《论语》,凑近舱壁上那盏如豆般昏暗摇曳的油灯,似乎想借着微光看书静心。

书页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看得极其“专注”,蜡黄的脸上眉头紧锁,仿佛在钻研圣贤微言大义。然而,在油灯无法完全照亮的书页内侧阴影里,在他咳嗽和翻书的动作掩护下,一支细若发丝的特制炭笔,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书页夹层内的韧纸上飞快游走:

“天启九年,十月十七,亥时三刻。新任岭南转运副使王瑾,于城南私宅‘怡然居’,密会九皇子府长史周显门客赵安。收东宫所铸赤金饼三枚(每枚十两,内府印记),言:‘岭南钱粮,一粒不落,尽入殿下囊中。岭南王?瘴疠之地,冢中枯骨耳。’赵安嘱其留意岭南新铸之‘神臂弩’图样,允事成后擢升转运正使。”

字迹极小,却力透纸背,清晰无比。记录完毕,柳书生指尖在书页边缘某个不起眼的褶皱处轻轻一捻,那页记录着惊天秘密的韧纸便无声地滑入书脊的隐秘夹层。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仿佛刚才的“看书”耗尽了他所有力气。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映照着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角,也掩盖了他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冰冷如刀的寒芒。

醉仙楼,京城第一销金窟。 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三楼最奢华的“摘星阁”内,一场为兵部侍郎钱惟庸接风的小宴正酣。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厅堂中央,身姿曼妙的舞姬们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香风阵阵。

新晋头牌“青鸢”一身水绿色轻纱舞裙,面覆同色薄纱,只露出一双顾盼生情、仿佛会说话的剪水秋瞳。她舞姿轻盈,如同月下精灵,在一众舞姬中并不算最耀眼,却自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旋转、折腰、甩袖……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美韵味。她的目光似乎总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偶尔与席间贵客视线相触,便如受惊小鹿般迅速移开,引得几位年轻官员心痒难耐。

舞至酣处,乐声陡然转急。青鸢一个急速的旋身,水袖如同流云般展开,身形却似乎因“力竭”而微微一晃,轻呼一声,脚步踉跄着向主位旁的钱惟庸方向“失控”地跌去!

“大人小心!”钱惟庸身后侍立的心腹随从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伸手欲扶。

电光石火间,青鸢的舞袖如同无意的拂柳,轻轻扫过那随从抬起的手腕和袖口。袖风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香气。随从只觉得手腕处似乎被什么极小的东西硌了一下,但触感转瞬即逝。他稳稳扶住了青鸢的手臂,入手处一片温软滑腻。

“奴婢失仪!冲撞大人!罪该万死!”青鸢站稳身形,立刻惶恐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深深垂首,露出天鹅般优美的后颈,在灯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钱惟庸正喝到兴头上,见美人花容失色,我见犹怜,非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无妨无妨!美人受惊了,起来吧!接着舞,接着舞!”他眼神在青鸢窈窕的身段上流连片刻,才意犹未尽地转开。

青鸢如蒙大赦,谢恩起身,在众人或暧昧或了然的目光中,与其他舞姬一同退下。退至屏风后,她脸上那惊惶羞怯的神情瞬间消失,唯余一片冰雪般的沉静。她拢了拢舞袖,指尖在袖口内侧某个精巧的暗袋处轻轻一按——里面空空如也。方才那一瞬间,一枚用特殊蜡封包裹、内含岭南王府急需的北境边军换防路线图的微小蜡丸,已借着舞袖拂过和身体“失控”的完美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了那随从宽大的袖袋深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舞姿的一部分,即便是最警觉的眼睛,也难寻破绽。

岭南王府深处,临湖的听涛阁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哔剥声。

巨大的岭南疆域沙盘旁,新设了一张特制的紫檀木长案,上面铺展着更为精细的大周全境舆图。陈锋负手立于案前,玄色王袍在烛光下泛着深沉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刚刚由秘密渠道以最快速度送达的薄薄纸笺。

第一份,来自“阿木”。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几道看似随意的、深浅不一的墨痕和一个简略的城门轮廓草图。但在陈锋眼中,这墨痕的排列和深浅,瞬间便转化为清晰的城门守备暗哨新增位置与联络信号。草图角落一个微小的三角标记,指向了京西一处不起眼的骡马店——那是新发现的、疑似崔家与京城联络的秘密据点。

第二份,是“柳书生”夹在《论语》中的密报原件。当陈锋看到“王瑾”、“九皇子门客”、“赤金饼三枚”、“岭南钱粮,一粒不落,尽入殿下囊中”以及“神臂弩图样”等字眼时,深邃的眼眸骤然眯起,寒光乍现。

第三份,来自“青鸢”的紧急线报,只有简短一行字:“蜡丸已入彀,鱼未察。” 这表示那份至关重要的边军换防图,已成功送达钱惟庸随从手中,且对方尚未察觉异常。

“呵……”陈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王瑾那份口蜜腹剑的密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整个听涛阁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将那份冷意渲染得越发森然。

“本王的‘好九弟’……”陈锋的声音不高,如同金铁摩擦,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讥诮和掌控全局的压迫,“爪子,伸得未免太快了些。岭南的钱粮,本王的武备,还有这大周的边军……你倒是胃口不小。”

他的目光扫过舆图上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又落回密报上王瑾那令人作呕的谄媚之词,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想吃下岭南?”陈锋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凛冽的杀伐之气,“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副好牙口,啃不啃得动本王这块硬骨头!传令‘燕子’,”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窗棂,直刺北方帝都的沉沉夜幕,“盯死王瑾!他收的金饼,他许的官位,他接触的每一个人,本王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九皇子想伸手,本王就把他这只爪子,连同他安插的钉子,一根根……全都剁下来!”

“诺!”阴影中,低沉而肃杀的声音应和,如同利刃出鞘的轻吟。一道人影无声退下,将岭南王的意志,再次投向那千里之外、暗流汹涌的权力漩涡中心。

夜色如墨,京城各处。

不起眼的脚夫扛着麻包消失在骡马店的后巷。

咳嗽的书生抱着旧书住进了城隍庙旁的廉价客栈。

清丽的舞姬在后台卸下妆容,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而岭南王府的沙盘前,陈锋的手指,已精准地点在了舆图上“怡然居”的位置。一张无形的巨网,正随着“燕子”们的羽翼,在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悄然张开,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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