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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日头落得格外早,刚过黄昏,西边的天就被墨色一点点吞了,最后一点橘红的霞光贴在山尖上,没撑片刻便消散得无影无踪。风比前一晚更烈,像藏在院墙外的野兽,卷着地上没化尽的残雪,在院里打着旋儿,卷起的雪沫子砸在土坯房的墙面上,发出“簌簌”的响,听着竟像是有人在墙外轻轻挠门。

周德才站在灵堂门口,手攥着门框上冰凉的木茬子,指节泛白。灵堂里的长明灯还燃着,豆大的火苗在风里颤悠,把灵床上的白布照得忽明忽暗,那布下的轮廓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爹,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后半夜的恐惧还没从骨头缝里散干净,耳边总时不时回响起那“窸窸窣窣”的刮擦声,还有长明灯突然熄灭时的黑暗——他实在不敢再单独守着这空荡荡的灵堂,哪怕多待一刻,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他咬了咬牙,把灵堂的门轻轻掩上,转身往隔壁二柱家跑。雪地里的脚印还没被新雪盖严,他踩着自己早上留下的痕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裤脚沾着雪沫子,冻得发硬,却顾不上拍。二柱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儿大,早年跟着他爹在山里打猎,据说见过熊瞎子堵在山洞门口,也敢举着猎枪跟熊对峙,平时最爱拍着胸脯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自己,越怕越有鬼”。

敲二柱家门时,周德才的手还在抖。门“吱呀”一声开了,二柱光着膀子,只穿了件单衣,手里攥着个酒葫芦,见了周德才,立马咧嘴笑:“哟,德才?这时候来找我,是灵堂里缺个人陪你唠嗑?”他往屋里让了让,炕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还有半盘没吃完的腌萝卜,酒气混着饭菜香飘出来,暖融融的,让周德才紧绷的神经松了些。

周德才没敢坐,站在炕边,声音发紧:“二柱,我……我实在不敢一个人守灵,你能不能……陪我过去待一晚?”二柱闻言,把酒葫芦往桌上一放,拍了拍炕沿:“瞧你这出息!老栓叔是啥人?一辈子老实巴交,跟我爹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就算真有啥,还能害你我?走,我陪你去,正好跟老栓叔唠唠去年打猎的事儿,他那会儿还说要跟我去山里捡蘑菇呢。”

说着,二柱找了件厚棉袄穿上,又从炕席底下摸出盏马灯,灌了点煤油,擦了根火柴点亮,橘黄色的光一下子把屋子照得亮堂起来。“走,咱这就去,让你看看,啥叫胆儿大。”二柱提着马灯,在前头走得稳稳当当,周德才跟在后面,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可一想到灵堂里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发怵。

两人回到周家时,院里的风更紧了,马灯的光在风里晃,照得院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动。二柱把马灯往灵桌上一放,灯座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在寂静的灵堂里格外响。他又从怀里摸出个酒壶,是用葫芦做的,拧开盖子抿了一口,酒气混着热气散开来,冲淡了灵堂里香烛的冷味。

“怕啥?”二柱瞥了眼灵床上的白布,满不在乎地晃了晃酒壶,酒液在葫芦里“晃荡”响,“老栓叔我还不了解?当年我在山里摔了腿,是他背着我走了三里地回村,这样的人,就算走了,也得护着咱。还能诈尸不成?真要是诈尸,我一酒壶砸过去,保准让他清醒清醒。”

周德才坐在灵桌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二柱塞给他的烤红薯,热乎乎的,烫得手心发疼,却也让他的心里暖了点。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长明灯的火苗,听二柱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说去年跟老栓叔一起去赶集,老栓叔给他买了块糖;说前年夏天,两人在河里摸鱼,老栓叔摸了条二斤重的鲫鱼,非要炖了给他吃;说老栓叔总念叨,等周德才娶了媳妇,要在院里种棵苹果树,等果子熟了,让大家都来吃。

这些事儿,周德才都记得,可此刻听二柱说起来,眼眶却忍不住发热。他爹这辈子没享过福,一门心思就想让他过好,现在却突然走了,连句正经的道别都没有。正想着,院里突然传来“咯咯咯”的鸡叫,那声音尖得发慌,不像是平时天亮时的报晓,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还夹着鸡笼被撞得“哐当”响的动静,一下接着一下,乱得人心慌。

二柱的酒劲儿一下醒了大半,“腾”地站起身,抄起门后的顶门棍——那棍子是用枣木做的,有胳膊粗,平时用来顶门,此刻被他攥在手里,像握着件武器。“啥玩意儿?敢来偷鸡?”他的声音也提了起来,带着点火气,“这村里谁不知道老栓叔刚走,还敢来这儿撒野?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周德才也跟着站起来,心里的恐惧又“腾”地冒了上来,比刚才更甚。他抓过墙角的铁锹,铁锹头是新磨的,闪着冷光,可他握着锹柄的手却在抖。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里跑,马灯的光被二柱举得高高的,在雪地里晃出一片昏黄,照亮了院里的场景——鸡笼歪在一旁,竹条断了几根,几只鸡扑棱着翅膀在院里乱撞,羽毛掉了一地,有的鸡吓得缩在墙角,脖子缩着,连叫都不敢叫。

“人呢?跑哪儿去了?”二柱举着棍子四下张望,马灯的光扫过院墙、柴堆、还有屋角的水缸,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慌,可他没顾上,只觉得奇怪——这偷鸡的人,动作也太快了,刚听见动静,怎么就没影了?

周德才的目光落在雪地上,突然僵住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没有杂乱的脚印,只有一串孤零零的脚印,从灵堂门口一直延伸到院墙角的柴堆旁,脚印不大,鞋尖朝里,每一步的距离都差不多,看得清清楚楚,不像是慌乱中留下的,倒像是有人慢悠悠地从灵堂走出来,往柴堆那边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那脚印的纹路、大小,越看越眼熟——是爹生前穿的那双黑布鞋!那鞋是去年赶集时他给爹买的,鞋面是灯芯绒的,鞋底是千层底,当时爹说鞋底太薄,他又找鞋匠加了两道补丁,补丁的位置在鞋底外侧,此刻印在雪地上,还能看见模糊的补丁痕迹,错不了,就是爹的鞋!

二柱也凑了过来,蹲在旁边,皱着眉:“这脚印……咋这么小?不像是成年人的啊,倒像是半大孩子的。”他用手指量了量脚印的长度,又对比了下自己的鞋,“比我的鞋小一圈,谁会穿这么小的鞋来偷鸡?”

“是我爹的鞋。”周德才的声音发颤,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他猛地站起身,转身往灵堂跑,心里的恐惧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刚才二柱带来的踏实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二柱愣了一下,没明白周德才为啥突然这么激动,赶紧提着马灯跟上去:“德才,你咋了?不就是个脚印吗?”

周德才没回话,推开灵堂的门,马灯的光“唰”地扫过灵床。他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都像是冻住了——灵床上的白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爹的脚,那脚上穿着的黑布鞋,只剩下一只,另一只不翼而飞了!白布下的脚光秃秃的,皮肤泛着冷白,跟灵床的木头一个颜色,看着格外刺眼。

二柱跟进来,看见这场景,酒劲儿彻底没了,手里的棍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灵桌底下。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才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咋回事?鞋咋没了?刚才……刚才咱出来的时候,白布不是还盖得好好的吗?”

周德才盯着那只孤零零的布鞋,脑子里一片空白,后半夜灵床旁的刮擦声、灵床木头上的指甲印、雪地里的脚印,还有现在丢了的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像走马灯似的。他突然想起昨天老支书蹲在门槛上抽烟时说的话——“老辈人说,猫沾了死气容易出怪事,要是尸体碰了雪水,还可能‘走尸’”。

“走尸”两个字像炸雷似的在他脑子里响,浑身的血都凉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灵桌,桌上的香烛晃了晃,火星掉在地上,烫了他的裤脚,可他没知觉。难道……难道爹真的“走尸”了?刚才闯进鸡窝的,不是偷鸡的人,是爹?雪地里的脚印,是爹走出来的?

“鞋……鞋在院里。”周德才颤着声说,他指着院墙角的方向,手指抖得厉害,“雪地里的脚印,是爹的鞋印,他……他是不是出去了?”二柱咽了口唾沫,赶紧举起马灯往院墙角照,灯光穿过灵堂的门,落在柴堆旁的雪地上——那里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被雪半埋着,正是一只黑布鞋,鞋帮上还沾着点雪,鞋尖朝里,跟雪地里的脚印正好对上。

二柱走过去,弯腰捡起鞋,手指碰到鞋帮时,只觉得冰凉,像是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他把鞋递到周德才面前,声音也有些发颤:“是……是老栓叔的鞋,你看这鞋底的补丁,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周德才看着那只鞋,手都在抖,他不敢接,也不敢再看灵床上的爹。马灯的光在灵堂里晃,白布下的轮廓依旧安静,可他总觉得,那轮廓已经空了,爹已经不在那里了,刚才闯进鸡窝、在雪地里留下脚印的,就是爹。他甚至能想象出爹穿着一只鞋,慢悠悠地从灵床上坐起来,掀开白布,一步步走到院里,碰倒鸡笼,再走到柴堆旁,把另一只鞋丢在雪地里的场景。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马灯的光忽明忽暗,灵堂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了下来,连长明灯的火苗都弱了些。二柱握紧了手里的棍子,虽然刚才掉了一次,可现在还是死死攥着,指节发白:“德才,要不……咱去找老支书吧?这事儿不对劲,太邪乎了,咱俩扛不住。”

周德才点点头,他看着雪地里的脚印,又看了看灵床上的白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爬,顺着腿钻进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带着冷意。他知道,这个夜里,恐怕比前一晚更难熬了,爹要是真的“走尸”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敢再待在这里。

二柱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周德才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看灵堂的方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白布后面盯着自己。院里的风还在刮,鸡已经不叫了,缩在墙角一动不动,柴堆旁的黑布鞋还躺在雪地里,像个醒目的标记,提醒着他们,这个夜里,有什么东西已经醒了,并且走出了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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