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岩山的雾,是有性子的。辰时裹着松针味往石缝里钻,午时却懒洋洋地趴在竹梢上,把阳光筛成金斑,落在三尊石笋上——这三石笋是中岩山的魂,拔地而起丈余高,石缝里缠着老藤,像三位站了千年的老者,谁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就立在这儿了。山下的人都说,这是诺距那尊者的道场,心诚的人斋戒宿在山神庙,夜里能看见石笋顶上飘着华幢,金光裹着莲花影,那是尊者显灵了。
宋似孙第一次来中岩山,是嘉定二年的暑天。他刚从依政县卸任,揣着半袋干粮就上了山,倒不是为求什么福报,就想看看那三石笋到底有何神异。日头刚过晌午,山道上的石子被晒得烫脚,他戴着的幞头都湿透了,贴在脑门上像块湿抹布。
“这鬼天气,再走下去怕不是要成烤官肉。”宋似孙扯了扯官袍,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没了影。正烦躁着,前头竹影里晃出个僧人来。
那僧人身量不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黝黑的胳膊。最扎眼的是他肩上的锡杖,杖头挂着三枝新笋,绿得冒油,笋尖还沾着泥。僧人走路摇摇晃晃,像踩在棉花上,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一会儿拍着大腿笑,一会儿又对着竹子念念有词,活脱脱个醉汉。
“阿弥陀佛……”宋似孙皱紧了眉。他自小在官宦家长大,见惯了规矩森严的僧人,哪见过这般放浪形骸的?尤其是这僧人手舞足蹈的样子,杖头的新笋跟着晃悠,溅了不少泥点在他的官袍上。
“晦气。”宋似孙往旁边躲了躲,心里暗骂“疯僧”。这时候日头正毒,晒得他头晕眼花,哪有心思理会这醉汉,只想赶紧找个树荫歇脚。
没承想那僧人突然停住脚,猛地回头。宋似孙吓了一跳,只见他眼睛瞪得溜圆,哪有半分醉意?脸上的红晕明明是山里的暑气蒸的,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钢针,直勾勾盯着宋似孙。
“我不饮酒。”僧人开口,声音像敲在石笋上的木鱼,脆生生的,“君何得以犯戒谤我?”
宋似孙懵了:“我何时谤你了?”
“方才你心里骂我疯僧,说我饮酒犯戒,可不是谤我?”僧人挑了挑眉,锡杖往地上一顿,杖头的新笋颤了颤,“出家人不打诳语,饮酒是戒,我岂会犯?”
宋似孙的脸“腾”地红了——方才那点心思,竟被他说破了。他又羞又恼,想发作又觉得在山道上跟僧人争执失了体面,只得扭过头去,心里憋着股气,暗自嘀咕:不是醉汉,那走路摇摇晃晃的是装的不成?
僧人却没放过他,又道:“知君是依政宋官人,薄有净缘,故得至此。”
“你怎么知道我……”宋似孙猛地回头,话没说完就卡住了。他盯着僧人杖头那三枝新笋,突然想起山下老人说的——诺距那尊者常化作僧人模样,杖挑新笋显灵,三枝笋正合着山上三石笋的数!再看僧人的眉眼,虽带着股野气,可那眼神里的清明,哪是寻常僧人能有的?
“尊者……”宋似孙慌忙撩起官袍,就要下跪行礼。可膝盖还没弯下去,眼前的僧人突然晃了晃,像水波里的影子,一点点淡了。锡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三枝新笋滚了出来,沾着的泥点落在滚烫的石板上,竟冒出丝丝白汽。
宋似孙扑过去想抓,指尖只碰到一片凉丝丝的雾气。山道上只剩他一个人,还有那根躺在地上的锡杖,杖头的铁环还在轻轻晃,叮当作响。
“尊者!”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道作了个揖,声音带着颤,“下官有眼无珠,冒犯了!”
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像是谁在笑。宋似孙捡起那三枝新笋,入手竟带着凉意,像刚从山溪里捞出来似的。他突然明白,方才僧人哪是醉了?那摇晃的步子,是踩着山道上的风;那红扑扑的脸,是被日头晒的;那三枝新笋,是尊者在说“我在此处”。
夜里宋似孙宿在山神庙,果然没睡安稳。三更天刚过,就听见石笋方向传来“嗡嗡”的声,像有无数人在念经。他披衣出去,吓得差点坐地上——只见三尊石笋顶上,真的飘着华幢,一层叠着一层,像绽开的莲花,金光裹着淡紫色的雾气,把夜空染成了琉璃色。更奇的是,每道金光里都缠着新笋的影子,绿得发亮,正是白天那三枝的模样。
“原来‘净缘’,说的不是官身,是那份没说出口的敬畏啊。”宋似孙对着石笋深深作揖,直到华幢慢慢淡去,天快亮了才回庙。
后来宋似孙常来中岩山,每次都带着新采的竹笋,摆在石笋下。有人问他这疯僧的事,他总说:“尊者哪会真醉?他是怕俗人拘礼,才装成醉汉的样子。你看那三枝笋,带着山野的气,才是真佛性呢。”
山下的人渐渐也学着他,上山时总在杖头挂几枝新笋,遇见看着“不像话”的僧人,也不再多嘴。他们说,说不定哪回擦肩而过的醉汉,杖头就挑着三枝笋,那是诺距那尊者在问:“今日,你心里干净吗?”
而那根锡杖,后来被宋似孙请回了家,摆在正厅。每逢暑天,杖头的铁环就会自己响,像在提醒:别被表象迷了眼,真修行,藏在烟火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