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的水，一半是城南的平湖漾起的绿，一半是城西的淮河卷来的黄。站在城头往下看，金斗城的轮廓像条卧着的龙，吴人当年筑城时定是费了心思——这城既要挡得住南边的水，又要扛得住北边的兵，墙基砸进土里三丈深，每块砖缝里都嵌着砂和铁。可就是这样一座城，绍兴丁巳年那场劫难后，连砖缝里都开始渗血了。
那年春天，庐州的柳丝刚抽出嫩芽，城里的人还在念叨着去年的好收成，驻扎在城外的兵卒突然乱了。领头的郦琼红着眼，手里的刀上还滴着血，冲着城楼上喊：“朝廷不信任我们，留着也是死！跟我投伪齐去！”
乱兵像潮水似的往城里涌，刀光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时任庐州知州的赵康国，是个文官，此刻却穿着铠甲站在城门洞下，手里攥着半截断剑——那是他刚从叛兵手里夺来的。“君等食宋禄，怎能做叛国贼！”他的声音劈了叉，却字字砸在地上，“我赵康国死也死在宋土上！”
叛兵的刀砍过来时，他没躲。血溅在城门的石墩上，像开了朵妖异的花。旁边的统制官乔仲福、张璟挥着长枪护他，枪杆被砍得噼啪作响，最后双双倒在台阶上，尸体摞着尸体，血顺着台阶缝往地下渗，多少年过去，天阴时还能看见那片深色的印记。
那天死的，不止他们。衙门里的文书、库房的小吏、甚至做饭的伙夫，只要喊了句“不当汉奸”，都成了刀下鬼。有个老尚书，被按在地上时还在骂，“郦琼你这畜生！我大宋将士……”话没说完，叛兵的刀就捅进了他喉咙，那“喔咿”的呜咽声，成了那天庐州最惨的调子。
后来有人说，那天的太阳都是红的，淮河的水飘着一层油，城里的狗叫了三天三夜，不吃东西，就围着衙门转。
郦琼带着叛兵渡河后，庐州成了座半死人城。活下来的人夜里不敢点灯，总听见衙门里有动静——明明空无一人的大堂，却有靴子踩在青砖上的“噔噔”声；月明的夜里，有人趴在窗台上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头走，穿着官袍，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
最先出事的是接任的张节度使。他到任没三个月，就开始说胡话，白天处理公务时突然拍着桌子喊：“乔将军别砍我！我这就给你们立庙！”夜里更甚，夫人听见他在被窝里哭，说有人拿枪杆抽他后背。没过半年，张节度使和夫人双双暴毙，死的时候浑身是青紫色的瘀伤，像被鞭子抽过。
接着是陈阁学。他是个文人，想趁着兵乱后重建城墙，图纸画了一摞，可刚打了地基，就开始咳血。夜里办公时，总觉得身后有人站着，回头却啥也没有，可砚台里的墨会自己晃动，写着写着，纸上就多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城未筑完……”他病了半年，也去了。
再后来的李舍人、韩大夫、鲍左司，没一个能在庐州的知州任上善终。韩大夫算好的，在任上干了一年，把赋税厘清了，把流民安置了，可深秋时突然得了怪病，浑身长疮，痒得抓心，一脱衣服，疮痂连着皮肉往下掉，疼得嗷嗷叫。他死那天，满城的百姓都哭了——这官是真疼惜人啊。
最邪门的是吴徽猷。他夫人去世那天，家里正准备出殡，一个茶酒卒突然冲进灵堂，抢过夫人的灵牌就往地上摔，嘴里发出女人的声音：“我要乌骓马！我要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婢！”喊完就直挺挺倒了，跟他一起死的，还有马厩里那匹刚买来的乌骓马。吴徽猷当场就疯了，抱着夫人的棺材笑，没多久也没了。
十年里，庐州换了八任知州，死了五个，三个丧了妻。老百姓私下里说：“是赵大人他们在闹呢，没地方去，就缠着新官要说法。”有胆子大的去衙门过夜，说听见大堂里有人吵架，声音尖的像乔将军在骂，沉的像赵知州在叹，还有细碎的脚步声在廊下转圈，转着转着就到了窗根下，吓得人蒙着被子不敢喘。
历阳人张晋彦祁来庐州时，正赶上吴徽猷家出殡。他站在城门口，听老百姓念叨这些年的怪事，看着衙门顶上盘旋的乌鸦，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当晚，他住在客栈里，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翻书，可那房间明明空着。他披衣过去看，月光从窗棂照进去，只见桌上的纸自己动了，墨迹晕开，慢慢连成行——竟是赵康国当年没写完的奏折。
“得给他们一个归宿。”张晋彦祁攥着笔，在客栈的油灯下写起来。他写平湖的绿如何映着血，写淮河的黄如何卷着恨，写赵知州的断剑、乔将军的枪、老尚书没说完的话；写那些死在任上的官，写他们的疮、他们的疯、他们抱着棺材的笑；写老百姓夜里不敢点灯的苦，写满城的狗对着空衙门哀嚎的惨。
写着写着，窗外下起了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响，像有人在拍门。他抬头一看，窗纸上印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官袍，拱手作揖。张晋彦祁没怕，反而举杯对着影子说：“诸位放心，我这诗写完，定让庐人给你们立庙。”影子顿了顿，慢慢淡了。
诗成那天，满城的人都来看。张晋彦祁站在衙门口的石墩上，大声念着，念到“尚书徇国事，既以身死之”时，风突然停了，树叶都不响了；念到“至今遗部曲，言之皆涕洟”时，有个白发老兵突然哭倒在地——他是乔将军的旧部，当年亲眼看着将军被砍成三段。
“立庙！给赵大人他们立庙！”不知谁喊了一声，接着就是一片附和。老百姓涌到后土庙的废墟前，那是当年包孝肃公住过的地方，地基还结实。有人扛来木料，有人搬来砖瓦，连孩子都提着篮子捡碎砖，没几日，一座简陋的庙就搭起来了。
庙成那天，庐州人请了道士做法。青词烧起来的时候，烟是直的，像根柱子捅上天。老百姓捧着供品往庙里挤，猪头、整鸡、刚蒸的馒头，还有孩子手里攥着的糖块。
赵康国的牌位被供在正中间，乔仲福、张璟的牌位挨着他，旁边是老尚书、李舍人、韩大夫……一个个名字写在木牌上，被香火熏得发亮。有个老妪颤巍巍地摸着韩大夫的牌位，念叨着：“韩大人啊，你种的稻子今年丰收了，你来尝尝……”
那天夜里，衙门里没了脚步声。有守夜的兵卒说，看见一群人影从衙门里走出来，穿着官袍，提着长枪，往新庙里去，走得稳稳当当，不像以前那样飘了。
后来的知州到任，第一件事就是去庙里上香。有回一个新官刚上完香，就听见庙里的钟自己响了，吓了他一跳，旁边的老吏笑着说：“这是赵大人他们应了，保您在任上平安呢。”
再后来，庐州渐渐恢复了元气。平湖的水绿得发亮，淮河的船来来往往，金斗城的轮廓在夕阳下透着暖光。孩子们在庙门口追逐打闹，嘴里唱着张晋彦祁那首诗里的句子，没人再提郦琼之乱，可庙里的香火，从来没断过。
那块刻着《庐州诗》的石碑，就立在庙门口，风吹雨打，字迹却越来越清晰。有外地来的文人读着诗，问旁边的老人：“这诗里的事，是真的吗？”老人磕了磕烟袋，指着石碑说：“你看这字缝里的土，都是红的——那是当年的血浸的，能假吗？”
是啊，有些事，就算过了千年，城记得，水记得，庙里的香火气，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