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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的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把汴京城的宫墙染得一片惨白,也把朝堂上的空气冻得像块铁。聂贲远穿着厚重的貂裘,站在紫宸殿的丹墀下,听着殿内传来的争吵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朝服的玉带。

他刚被任命为同知枢密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推上了“和议使”的位置。任务很简单,也很屈辱——带着文书去河东,把那片土地割让给北虏,换一时的安宁。

“聂大人,这可是卖国啊!”同僚拉着他的袖子,声音发颤,“河东是咱们的屏障,割了那里,北虏的铁骑转眼就能踏到汴梁来!”

聂贲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能怎么办?金军的铁蹄已经踏破了真定府,宫里的那位皇帝吓得整日哭哭啼啼,满朝文武不是主战的拍着桌子喊杀,就是主和的缩着脖子装聋作哑。最后,这烫手山芋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甩开同僚的手,声音硬得像冰,“备好车马,明日启程。”

出发那天,雪停了,天却更冷了。聂贲远穿着一身素色朝服,没带多少随从,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那份盖了玉玺的割地文书。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啃噬着什么。他掀开车帘,看着路边逃难的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怀里揣着仅有的干粮,眼神空洞地往南走。

“大人,”车夫低声说,“前面就是绛州了,听说城里的人都红了眼,咱们要不要绕着走?”

聂贲远放下车帘,闭了闭眼。绛州在河东,是这次割地的重点区域,他必须亲自去宣读文书。“不用绕,该面对的,躲不过。”

车到绛州城下时,已是闰十一月十二。城墙很高,上面站满了人,手里都握着锄头、菜刀,甚至还有弓箭。城门紧紧闭着,吊桥也高高拉起,城楼上的积雪被风吹得乱飞,像一群愤怒的白鸟。

“我是和议使聂贲远,奉旨前来……”他刚开口,就被城上的吼声打断。

“狗官!卖国贼!”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举着菜刀骂道,“河东是咱们的根,你敢割给北虏?”

“滚回去!我们绛州人宁愿战死,也不做亡国奴!”

石头、冰块像雨点一样从城上砸下来,聂贲远的随从慌忙用盾牌护住他。他抬头望着城上那些愤怒的脸,他们的眉毛上结着冰,眼睛里却燃着火焰,那是被屈辱和愤怒点燃的火焰。

“诸位听我说,这是朝廷的决定,我……”

“朝廷?朝廷让你卖祖宗的地,你就卖?”一个老丈拄着拐杖,声音嘶哑,“我儿子死在雁门关,就是为了护着这片地,你凭什么送出去?”

骂声越来越响,城上的人像是被点燃的干柴,情绪越来越激动。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开门!把他拉上来!”,紧接着,吊桥“哐当”一声落了下来,城门也被拉开一条缝。

聂贲远的随从吓得脸色惨白:“大人,快跑!他们要动真格的了!”

他却定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怕是走不了了。“让他们来吧。”他轻声说,解下了腰间的玉带,扔给随从,“把这个带回给我爹,告诉他,儿子不孝。”

没等随从反应过来,一群手持利刃的百姓已经冲了过来,把他拖进了城门。城楼上的人涌了下来,愤怒的嘶吼声淹没了一切。聂贲远感觉自己被推倒在地,无数只脚踩过他的身体,有人用石头砸他的头,有人用刀刺他的肋下……他最后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和飘落的雪花。

“爹……”他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

绛州的雪,那天红了。

十年后的绍兴十一年,张铢从北方逃回来,路过绛州驿站。驿站的墙壁斑驳不堪,角落里结着蛛网,他靠着墙歇脚时,忽然发现墙角的石灰墙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像是干涸的血迹。凑近了看,那血迹竟然组成了一首诗:

星流一箭五心摧,电彻双眸两胁开。

车马践时头似粉,乌鸢啄处骨如灰。

父兄有感空垂念,子弟无知不举哀。

回首临川归不得,冥中虚筑望乡台。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着血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但每一个字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惨。驿站的老卒端着水过来,见他盯着墙看,叹了口气:“这是聂大人死那年留下的。那天之后,这墙就渗出血字,擦也擦不掉。”

“聂大人?”张铢愣了愣。

“就是十年前那个和议使啊。”老卒往火塘里添了块柴,“被百姓……唉,也是个苦命人。听说他爹还在临川等着他呢,不知道老人家知不知道,他儿子在这里……”

张铢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细读着那首诗,“星流一箭五心摧”,该是被石子砸中时的痛;“电彻双眸两胁开”,想必是眼睛被……他不敢再想下去。“父兄有感空垂念”,是在想他那还健在的老父亲吧?“回首临川归不得”,连死了,都回不了家乡。

他掏出纸笔,小心翼翼地把诗抄了下来。墨迹落在纸上,总觉得像掺了血。

后来,张铢回到南方,找到了聂贲远的儿子聂昂,把抄来的诗给他看。聂昂那时才十几岁,握着那张纸,手指抖得厉害。他从没见过父亲,只从祖父那里听过,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如今看着这染血的诗,他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知道父亲到死都念着家乡,念着祖父。

“冥中虚筑望乡台……”聂昂喃喃地念着,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爹,我带你回家。”

他后来带着这首诗回了临川,把它刻在了聂家祠堂的石碑上。碑前种了棵槐树,每年春天,槐花飘落,像是给那首血诗盖上了层白絮。聂贲远的老父亲用手摸着石碑,一遍遍地读,读一句,叹口气,直到老泪纵横。

有人说,聂贲远是卖国贼,死有余辜;也有人说,他只是个替罪羊,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那堵驿站墙上的血诗,和祠堂石碑上的刻字,都在诉说着一个在乱世中身不由己的人,最后的绝望与乡愁。

很多年后,绛州的驿站塌了,那面墙也跟着埋进了土里。但那首诗却流传了下来,有人把它写进书里,有人在茶馆里讲起。每当北风呼啸的冬天,听故事的人总会叹口气,说一句:“生在那样的年月,谁又能说得清对错呢?”

而临川聂家的槐树下,总有老人在念叨:“望乡台啊望乡台,不如梦里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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