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山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沉。
绍兴十六年的冬天,雪下了三天三夜,把城北那片连绵的墓域盖得严严实实。芝山寺的红墙一半埋在雪里,两庑的偏殿里堆满了没来得及下葬的棺木,木头被冻得发脆,风一吹就\"咯吱\"作响,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像有无数双指甲在挠。
任良臣裹紧了貂裘,站在寺门口望着漫天飞雪,手里攥着块没烧透的纸钱。他儿子小名叫阿圆,才七岁,前几天染了风寒,没撑过三天就去了。寺里的老和尚说,得在寺里设场水陆法事,让孩子的魂能顺着香火找着回家的路。此刻法事刚过半,僧人们的诵经声裹在风雪里,忽远忽近,听得人心里发空。
\"通判大人,进去歇歇吧,雪太大了。\"随从捧着件更厚的斗篷追上来,任良臣却摆了摆手。他总觉得阿圆还在附近,说不定正蹲在哪个雪堆后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阿圆生前最喜雪,总爱蹲在院里滚雪球,冻得鼻尖通红也不肯回屋。
偏殿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那些堆叠的棺木。任良臣往里走了两步,听见\"咔嗒\"一声,像是棺木的锁扣松了。他心里一紧,阿圆的棺木就放在最里面,是他亲手锁的紫檀木小棺,怎么会......正想上前,却被老和尚拉住:\"大人莫动,这寺里的棺木多有年头,雪冻得木头发胀,锁扣松了不稀奇。\"
诵经声渐歇,僧人们捧着法器往膳房去,廊下只剩两个守夜的小沙弥,缩在墙角搓着手。任良臣还是不放心,借了盏油灯,独自一人往偏殿深处走。棺木间的缝隙里积满了雪,踩上去\"咯吱\"响,油灯的光晕里,忽然飘过片衣角——是阿圆那件月白色的小袄,他前天才给孩子做的,袖口还绣着只小老虎。
\"阿圆?\"任良臣的声音发颤,跟着那片衣角拐过转角,却见空荡的廊下只有个扫雪的竹扫帚,哪有孩子的影子。他蹲下身,油灯凑近地面,雪上果然有串小小的脚印,像阿圆的虎头鞋踩出来的,一路往殿外延伸。
\"阿圆,爹在这儿......\"他跟着脚印追到寺门,雪地里的脚印突然断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抹去了似的。风雪卷着诵经声扑过来,任良臣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笑,脆生生的,像阿圆平时逗他的声音:\"爹,我在这儿呢。\"
他猛地回头,却见廊下的柱子后转出三个身影,都是半大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正围着个雪堆笑。任良臣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雪堆滚得圆滚滚的,正是阿圆最爱的滚雪方式。可再定睛一看,那三个孩子的脸都泛着青灰,嘴唇白得像纸,站在雪地里却连点哈气都没有。
\"你们看见个穿月白小袄的孩子吗?\"任良臣追问,那三个孩子却只是笑,笑声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冷意。其中一个梳双丫髻的女孩突然指着他身后:\"喏,不是在那儿嘛。\"
任良臣回头,雪地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起的雪沫子。再转回来时,那三个孩子已经没了踪影,雪地上连点脚印都没留下,倒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他攥着油灯往回走,心里又慌又疼,却没注意到,偏殿的阴影里,三个青灰色的身影正看着他的背影,其中一个男孩手里,还攥着片月白色的衣角。
与此同时,程祠部家的守墓仆老周,正背着半袋炭火往芝山走。程家在黄泥路口有处祖坟,天冷了得多烧点炭火驱驱寒。他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快到路口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嘻嘻哈哈的,像是有好几个人在打闹。
\"......阿圆的雪球滚得比去年大了!\"
\"那是,他爹给做了新虎头鞋,踩雪稳着呢......\"
\"快别说了,再晚赶不上寺里的法事了,任大人肯定在等咱们......\"
老周心里纳闷,这大半夜的,谁会在坟堆里打闹?他举着手里的灯笼往前照了照,见三个孩子正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穿得都不算厚,却一点不怕冷,脚下的雪连点印子都没留下。其中一个孩子回头瞥了他一眼,脸白得像涂了粉,却咧嘴笑了笑:\"老伯,这路是我们先占了,你往别处绕吧。\"
老周本就有点怕这芝山的夜,见他们说话冲,心里更发毛,刚想绕路,却听见那孩子又说:\"我们是来赴任大人的法事,你一个守墓的,凑什么热闹?\"话音未落,另两个孩子突然转身,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要扑上来似的。
老周吓得魂都飞了,扔下炭火袋就往芝山寺跑,灯笼在雪地里摔得灭了,他也顾不上捡,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笑,那笑声跟着他追了半里地,直到看见寺里透出的烛火,才突然停了。老周连滚带爬冲进寺门,撞见几个刚做完法事的僧人,抱着柱子直喘气:\"鬼......有鬼......\"
任良臣正在殿里添灯油,听见动静走出来,见老周吓得脸都青了,皱了皱眉:\"什么鬼?\"老周指着门外,话都说不囫囵:\"三个孩子......青灰色的脸......还说赴您的法事......\"
任良臣心里猛地一沉。
他转身往偏殿跑,油灯的光在棺木间晃得厉害。阿圆的小棺就放在最里面,棺盖好好地盖着,锁扣也没松。可当他伸手去摸棺木时,却觉得指腹下有点湿——是雪水,从棺盖缝里渗出来的,带着点刺骨的冷。他颤抖着打开锁扣,掀开棺盖,里面的小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在枕头上发现了个滚圆的小雪球,还带着点没化的冰晶。
\"阿圆......\"任良臣的声音哽咽了。
守在殿外的僧人听见动静进来,见他抱着那小雪球掉眼泪,叹了口气:\"大人,这芝山的夜,本就热闹。您家小公子许是舍不得您,还在这儿玩呢。\"
那天夜里,任良臣没走。他坐在偏殿里,守着那具小棺,点了整夜的灯。雪停了又下,殿外总传来孩子的笑闹声,有时像在滚雪球,有时像在追跑,却始终没靠近那盏最亮的油灯。天快亮时,任良臣趴在棺边睡着了,梦里阿圆穿着月白小袄,举着个大雪球对他笑:\"爹,我跟新朋友玩去啦,你别总哭呀。\"
醒来时,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棺盖上,那小雪球早已化成了水,在枕头上洇出个圆圆的印子。老周哆哆嗦嗦地拎着炭火袋进来,说黄泥路口的雪地上,有串小小的虎头鞋印,一路往山外去了,尽头处还散落着几个没滚完的雪球。
任良臣站起身,把阿圆的棺木重新锁好,摸了摸枕头上的水迹,轻声说:\"去吧,跟新朋友玩得开心点。\"
后来,芝山寺的僧人说,每年下雪的夜里,总听见偏殿有孩子笑,还能看见雪地里滚着个大雪球,却谁也抓不住那影子。程家的老周再不敢夜里去坟地,说总看见三个青灰色的孩子在黄泥路口等什么,见了人就问:\"看见穿月白小袄的阿圆了吗?我们约好要比谁滚的雪球大呢。\"
任良臣回府后,在院里种了棵玉兰树,说是阿圆生前最爱看玉兰花。来年花开时,他总坐在树下,看着花瓣落在雪地里,像极了那个没化完的雪球。有时风过,听见树梢\"沙沙\"响,就笑着说:\"阿圆又带新朋友来玩啦?\"
芝山的雪还在下,墓域里的棺木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那片笑声总在风雪里飘着,脆生生的,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谁也说不清那些笑声里有多少不舍,又有多少自在,只知道每逢雪夜,往芝山望去,总能看见几个小小的影子在雪地里追跑,身后跟着个滚得越来越大的雪球,一路往光亮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