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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饮茶杂话 >   第24章 绳技

开元盛世,长安城的晨光总带着几分金辉,透过朱雀大街的槐树叶,洒在往来官宦的袍角上。这年春日,一道敕令从大明宫发出,快马加鞭送往各州各县:“自三月朔日始,赐天下大酺三日。”

“大酺”二字,在大唐百姓耳中不啻于仙乐。这是朝廷特许的狂欢,坊门不闭,夜市通昼,无论士农工商,皆可抛却生计,纵酒欢歌。而最让人翘首以盼的,莫过于百戏竞技——舞狮、走索、顶竿、幻术,各县各衙都会拿出压箱底的本事,争奇斗艳,胜者不仅能得官府赏赐,更能让一县之名传遍州府。

消息传到江南道嘉兴县时,正是清明刚过,南湖的菱叶刚探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县衙里,县令王承业正对着公文发愁,眉头拧成个疙瘩。他身旁的县丞赵敬之却搓着手笑:“明府不必忧心,咱们县的百戏班子,去年在苏州府的赛会上可是拔了头筹的。”

王承业敲了敲案几:“去年是去年,今年不同。你没瞧见公文里写的?监司衙门也要亲自下场。那可是咱们的顶头上司,真要是比输了,别说赏赐,怕是年底考绩都要受影响。”

赵敬之脸上的笑淡了些:“监司那边……听说新来了位李判官,最是好胜,前些日子还专门从扬州调了个杂耍班子,说是要‘扬监司神威’呢。”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监司的差役到了。为首的小吏尖着嗓子宣示:“李判官有令,大酺之日,各县与监司同场竞技,胜者赏钱百缗,输者……哼,自有章程。”说罢,还特意瞥了眼县衙墙上挂着的“百戏图谱”,嘴角撇出几分不屑。

这副嘴脸,让王承业的脸腾地红了。等差役走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召集班子头目,今晚就在县廨后园演练,我倒要看看,咱们嘉兴县是不是真的拿不出压箱底的本事!”

而此时,十里外的监司狱里,正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牢门是厚重的榆木做的,上面的铁锁锈得发乌,每到饭点,狱卒开锁时总要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在替里面的人叹气。

负责看守的牢头姓周,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左手缺了根小指——那是年轻时在战场上被流矢削掉的。此刻他正蹲在牢门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愁眉苦脸地跟副手念叨:“你说这叫什么事?李判官非说要从咱们狱里找个会杂耍的,要是比不过县里,咱们这些当差的,月钱都得被扣一半。”

副手是个刚当差没多久的小伙子,叫阿福,挠着头说:“周头,咱们这儿关的不是欠税的,就是偷鸡摸狗的,哪有会百戏的?上次那个说会翻跟头的,结果连个侧手翻都站不稳,还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呢。”

周牢头吐了个烟圈,烟圈飘进牢里,被一个靠在墙角的囚犯用手打散了。那囚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囚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眼神却透着股与牢狱不符的清亮。他叫陈九,已经在这儿待了半年——不是因为偷抢,而是去年秋收时没交上夏税,被里正扭送到了监司。

听到周牢头的话,陈九忽然嗤笑了一声。这笑声不大,却让周牢头猛地回过头:“你笑什么?”

陈九慢慢坐直了些,后背离开冰冷的墙壁,声音带着点沙哑:“周头,您要是真找不到人,或许……我能试试。”

周牢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撇撇嘴:“你?你会什么?难不成还能上天?”

旁边的囚犯们也跟着哄笑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说:“陈九,你别吹牛了,上次让你帮着编个草绳都编不直,还想玩百戏?”

陈九没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周牢头:“我会绳技。”

“绳技?”周牢头眼睛一亮,手里的烟杆都差点掉了,“你没骗我?那可是精细活,得在绳子上走、跳,稍有不慎就摔断腿。”

“我这绳技,和寻常的不一样。”陈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别人玩绳技,得把绳子两头系在柱子上,拉紧了才能走。我不用,一根绳子抛到空中,就能在上面翻跟头、打转。”

这话一出,连刚才嘲笑他的大汉都愣住了。阿福更是张大了嘴:“在空中?绳子不系着,怎么能站住?”

陈九笑了笑,没解释,只是看着周牢头:“周头要是信得过我,就去跟上面说说。要是成了,或许能帮您保住月钱;要是不成,大不了再把我关回来,也不损失什么。”

周牢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把烟杆往腰里一别:“好!我就信你一回!要是你敢耍我,我让你在牢里吃三年苦头!”

说罢,他急匆匆地往监司衙门跑。路上遇见个卖糖人的,还特意买了个孙悟空的糖人——他想,要是这陈九真有本事,说不定就像孙悟空一样,能闹出点动静来。

监司衙门设在一座不算大的宅院里,原本是前朝一个富商的私宅,后来被官府征用了。李判官的书房在东厢房,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花,都是从岭南运来的珍品,据说一盆就值十缗钱。

此刻李判官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本《教坊记》,手指在“绳技”那一页敲着。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科举出身,却总觉得舞文弄墨不如舞刀弄枪来得痛快,尤其痴迷百戏,总说“民间有奇人,胜过朝堂腐儒”。

听到周牢头的禀报,李判官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哦?不用系绳子?还能在空中翻跟头?这我倒要见识见识。”

他让人把陈九带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虽然穿着囚服,却脊背挺直,眼神不乱,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他指了指墙角的一根麻绳:“你说的绳技,用这个能演吗?”

陈九看了看那绳子,粗约手指,长不过三丈,摇了摇头:“回判官,这绳子太短,也太糙,得要五十尺长、细如手指的新麻绳,最好是绩麻时特意留的‘头纱’,韧劲足。”

李判官更来了兴致:“五十尺?抛到空中能立住?”

“能。”陈九答得干脆。

“好!”李判官一拍桌子,“我给你找绳子,再给你一天时间准备。要是明天在戏场上能让我满意,你的欠税一笔勾销,我再赏你二十缗钱。要是敢糊弄……”他顿了顿,“监司狱的滋味,你应该不想再尝了。”

陈九躬身行礼:“小人不敢。”

当天下午,周牢头就把新麻绳送进了牢房。那绳子果然是细如手指,白得发亮,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带着股新麻的清香。陈九把绳子摊开,在牢房里比划了几下,惹得其他囚犯都扒着牢门看,连周牢头都搬了个小板凳,蹲在外面盯着——他实在想不通,这软塌塌的绳子,怎么能在空中立住。

只见陈九拿起绳子一端,手腕轻轻一抖,绳子竟像有了生命似的,向上弯出个弧度,接着猛地一抛,绳子“嗖”地窜起,直挺挺地悬在半空,离地面约有一人高。他盯着绳子看了片刻,脚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像片叶子似的飘过去,手指在绳子上一搭,竟真的站了上去!

牢房里瞬间没了声音,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周牢头手里的旱烟杆“啪”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道:“神了……真是神了……”

陈九在绳子上站了片刻,忽然身子一旋,像只陀螺似的转了个圈,接着又单脚点绳,另一只脚向后抬起,竟做出个“金鸡独立”的姿势。绳子只是微微晃动,却始终没有弯折。他又轻轻一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下时稳稳地站在绳子上,连气都没喘一口。

等他从绳子上跳下来,牢房里爆发出一阵喝彩,连最开始嘲笑他的大汉都忍不住喊:“陈九,你这本事,能去教坊司当教头了!”

陈九只是笑了笑,把绳子仔细卷好,放在墙角,然后就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周牢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这本事,是跟谁学的?”

陈九睁开眼,望着牢房顶上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天,云朵正慢慢飘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爹以前是走江湖的,就靠这绳技吃饭。我六岁就跟着他练,摔断过三次腿,差点没死在练场上。”

“那你怎么还会欠税?”周牢头追问。

陈九的眼神暗了下去:“前年冬天,我爹在扬州表演时,绳子断了,从三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撑过去。我料理完后事,就没心思再走江湖了,回了嘉兴老家种地,谁知道去年赶上涝灾,庄稼歉收,税钱就交不上了……”

周牢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好好演,演好了,就能出去了。”

陈九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只是这次,他的嘴角带着点笑意。

第二天一早,嘉兴城外的空地上就热闹起来。这片空地原本是片荒地,前几天被县里的民夫平整过,洒了层新土,踩上去软软的。四周用竹竿围起了圈子,竹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绸带,都是各家商铺捐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无数面小旗子在招手。

天还没亮,就有百姓扛着板凳来占位置了。有个卖胡饼的老汉,推着独轮车早早地停在圈子外,炉子里的炭火正旺,烤得胡饼滋滋冒油,香气飘出老远。几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攥着铜板,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糖画摊,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往前挪——她们最想看的,是舞狮队里那个总爱扮鬼脸的小狮子。

辰时刚到,锣鼓声就响了起来。先是县里的队伍进场,为首的是舞狮队,两头金狮子摇头摆尾,嘴里的红绸子甩得欢快,后面跟着踩高跷的,一个个足有一丈高,穿着戏服,扮成八仙的模样,引得孩子们跟着跑。再往后,是顶竿的、转碟的,还有个耍火流星的,把两个火球耍得像流星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围观的百姓掌声雷动,王承业站在看台上,捋着胡子笑,赵敬之在一旁凑趣:“明府您看,咱们县的队伍,气势就压过他们了。”

王承业刚要答话,忽然听见一阵更响亮的锣鼓声从西边传来,只见监司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高个子,手里耍着一把三尖两刃刀,刀光闪闪,看得人眼睛发花。后面跟着个女子,站在一个汉子的肩膀上,手里转着十二个瓷碗,碗口朝上,竟一滴水都没洒出来。再往后,就是周牢头押着的陈九。

陈九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衫,头发也梳整齐了,只是脸色还有点苍白。他手里捧着那卷麻绳,低着头,不看周围的人。

李判官坐在监司的看台上,看见陈九,扬声道:“把绳子拿上来,让大伙儿开开眼!”

周牢头赶紧把陈九领到场子中央。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里的绳子上。卖胡饼的老汉忘了翻饼,烤得有点焦了都没察觉;那几个小姑娘也不看糖画了,眼睛瞪得圆圆的。

陈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刚升到树梢,光线正好,风也不大,正是表演的好时候。他把绳子放在地上,慢慢展开,五十尺长的麻绳在地上铺成一条白线,像条银色的蛇。

他拿起绳子的一端,在手里绕了两圈,然后猛地一扬手。

“嗖!”

绳子像一道白色的闪电,直冲向天空。起初只有两三丈高,在空中绷得笔直,就像有人在上面拉着似的。

“呀!”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

陈九没停,手腕又轻轻一抖,绳子“嗖”地又往上窜了几丈,已经有四五丈高了。阳光照在绳子上,泛着淡淡的银光,从下面往上看,就像一根连接天地的银线。

王承业脸上的笑僵住了,赵敬之张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

李判官却拍着桌子叫好:“好!再来!”

陈九看了看上面,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一发力,绳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拉,瞬间又窜高了十几丈,总共二十多丈高,顶端已经快钻进云里,根本看不见尽头了。

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孩子们都忘了哭闹。

就在这时,陈九动了。他双脚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像只轻捷的鸟儿,向上一跃,右手准确地抓住了绳子。他的身子悬空,随着绳子轻轻晃动,却稳如泰山。

紧接着,他顺着绳子向上攀爬,动作不快,却很稳。每爬一步,绳子就轻微地颤动一下,像琴弦被拨动。他越爬越高,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要干什么?”有人忍不住喊道。

话音刚落,就看见那个小黑点忽然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接着又转了个圈,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太神了!”“这是神仙下凡吧!”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李判官站了起来,身子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中。王承业脸色发白,手里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

忽然,陈九停止了动作,在绳子上站定,然后朝着监司看台的方向拱了拱手——像是在道谢,又像是在告别。紧接着,他猛地松开手,身体借着一股惯性,向远处飘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渐渐消失在南湖的方向。

直到这时,那根二十多丈高的绳子忽然失去了支撑,像条断了线的风筝,“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团。

场子里先是一片死寂,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人呢?”“飞走了!”“他不是在表演,是在逃跑啊!”

李判官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快追!给我追!”

监司的差役们手忙脚乱地往南湖方向跑,可哪里还有陈九的影子?只有南湖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像是在嘲笑他们的迟钝。

周牢头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绳子,忽然笑了。他摸出旱烟杆,重新装上烟丝,点着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阿福凑过来:“周头,咱们怎么办?李判官肯定要怪罪的。”

周牢头吐了个烟圈,眯着眼说:“怪罪就怪罪吧。你想啊,这人能把绳子抛到天上,还能顺着绳子飞走,那是什么本事?咱们凡人,哪追得上?”

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他本就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只是运气不好。现在走了,说不定是去寻个好前程了。”

远处,王承业看着监司的人乱作一团,忽然对赵敬之说:“咱们县的百戏,是不是该上场了?”

赵敬之愣了愣,随即点头:“是,明府。”

锣鼓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亮,更欢快。舞狮的依旧摇头摆尾,踩高跷的依旧憨态可掬,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表演从未发生过。只有卖胡饼的老汉,看着南湖的方向,喃喃道:“真是奇人啊……”

很多年后,还有人在江南的集市上见过一个耍绳技的艺人,说他的绳子不用系,能抛到天上,人站在上面,像鸟儿一样自由。只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说话带着点嘉兴口音,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像藏着一片湖光。

而监司狱里,再也没人见过陈九。只有那根麻绳,被周牢头收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逢年过节,他会拿出来晒一晒,看着绳子上的纹路,想起那个春日的上午,有个人顺着一根白绳,飞向了自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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