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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三年的衡州,江水绿得像染过的绸子,绕着城郭蜿蜒东去。刺史张镒的府邸,就坐落在江边的高地上,青瓦粉墙隐在芭蕉叶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净。

张镒性子简淡,不喜应酬,同僚们聚在一处宴饮时,他总爱躲回府里,要么翻几页书,要么对着江水发呆。他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年染了急病去了,只剩下小女儿倩娘,年方十五,生得眉目如画,肌肤莹白,一笑起来,眼角的梨涡里像盛着月光,是衡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张镒有个外甥,叫王宙,是太原人氏,自小寄养在舅舅家。这孩子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长到十七岁时,已是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带着股书卷气。张镒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心里早有盘算,常拍着王宙的肩膀说:“等你俩再长几岁,我便把倩娘许给你做媳妇。”

那时王宙还会红着脸低下头,倩娘则躲在屏风后,偷偷撩开帘子看他,被发现了就慌忙缩回去,鬓边的碎发都沾着红晕。

日子像衡州的江水,不紧不慢地淌着。王宙和倩娘都长大了些,情愫也像院角的藤蔓,悄悄爬满了心。有时王宙在书房读书,倩娘会托丫鬟送来一碟新腌的梅子,梅子酸得人眯眼,他却吃得眉眼带笑;有时倩娘在窗前绣花,王宙会故意在廊下背诗,声音朗朗,惊得她手里的针都扎了手。

夜里躺在床上,王宙总梦见倩娘穿着鹅黄的衫子,在桃花树下朝他笑;倩娘也常梦见王宙骑着白马,从江边的大道上过来,手里还攥着支刚折的柳。这些心思,他们藏在心底,像揣着颗温热的糖,甜得不敢与人说,连贴身的丫鬟都瞧不出端倪。

变故是从一个春日开始的。那天张镒的同僚,一个姓卢的御史,托媒人来说亲,想娶倩娘做儿媳。卢御史在朝中颇有声望,张镒一来抹不开情面,二来想着女儿嫁过去能有个好前程,便点头应了。

消息传到倩娘耳中时,她正在绣一幅并蒂莲。手里的针“啪嗒”掉在绷子上,线缠成一团乱麻。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窗前的桃花落了一地,她也没让人扫。往日里灵动的眼睛,像蒙了层雾,整日怔怔地望着江水,饭也吃得少了,不过几日,脸颊就消瘦下去。

王宙得知消息时,正在书院与同窗论诗。他猛地站起身,同窗们还以为他要争执,谁知他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回到府里,他见着张镒,强压着心头的火气问:“舅舅不是说,要将倩娘许给我吗?”

张镒叹了口气:“宙儿,我知道你委屈。可卢家势大,对倩娘也是好事……”

“什么好事?”王宙的声音发颤,“她若不愿,纵是金窝银窝,又有什么意思?”

张镒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挥挥手:“这事已定,莫再多言。”

王宙回到自己的住处,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摔了一地。他恨自己无能,恨舅舅失信,更怕从此与倩娘成了陌路。夜里,他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的江水声,只觉得心口像被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几日后,王宙托人说,自己要去京城候补官职,须得即刻动身。张镒虽有些不舍,却也想着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便答应了,还备了厚礼,让他带在路上用。

临行前,王宙想去见倩娘一面,可走到她的院门外,又停住了脚步。他怕见着她的眼泪,更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坏了她的“前程”。最终,他只是在廊下站了片刻,听着屋里传来隐约的啜泣声,转身离开了。

上船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王宙站在船头,看着衡州城的影子越来越小,心里的悲恸像潮水般涌上来。他对着城郭的方向,在心里默念:“倩娘,此生缘浅,只盼你……安好。

船行至暮色四合,离衡州城已有数十里。两岸的山影黑沉沉的,像蹲伏的巨兽,江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心里发凉。王宙坐在舱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入愁肠,更添了几分苦涩。

夜深了,船上的人都睡熟了,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吱呀”作响。王宙毫无睡意,推开舱门,站在船头望着月亮。那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朦朦胧胧的,像倩娘哭红的眼。

忽然,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很急,“噔噔噔”地踩着泥地,朝着船的方向跑来。他心里一动,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影,披散着头发,赤着脚,正沿着江岸狂奔,裙角被露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

船家被惊动了,正要喝问,那女子已经跑到船边,仰着头,声音带着喘息,却清晰地传来:“王郎!王郎!”

是倩娘的声音!

王宙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惊雷劈中。他几步冲到船舷边,俯身一看,果然是倩娘!她脸上沾着泥,脚上磨出了血泡,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望着他,带着哭,又带着笑。

“倩娘?你怎么来了?”王宙又惊又喜,声音都在发抖,连忙让船家放下跳板。

倩娘踩着跳板上船,刚站稳,就被王宙一把拉住。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我……我不能嫁去卢家。”她喘着气,眼泪掉了下来,“这些日子,我夜里总梦见你,梦见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想着,与其嫁个不爱的人,不如跟着你,哪怕吃糠咽菜,哪怕……死在路上。”

王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傻姑娘,你怎么这么傻……”

“我不傻。”倩娘在他怀里摇头,“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王宙不敢耽搁,怕张镒派人来追。他让船家立刻开船,又找了身自己的衣裳给倩娘换上,把她藏在船舱深处。船借着夜色,顺流而下,快得像一支箭。

他们一路不敢停留,白天躲在船舱里,夜里才敢出来透气。王宙怕倩娘辛苦,处处护着她,给她揉脚,替她梳发。倩娘也收起了往日的娇弱,帮着他整理行装,夜里还会警醒着听外面的动静。

走了约莫一个月,他们改走陆路,雇了辆马车,往蜀地而去。蜀地山高路险,却也偏僻,不容易被人找到。他们在成都城外找了处小院,院里有棵老槐树,门前有条小溪,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

王宙靠着写些文章,给人抄抄书,换些米粮;倩娘则学着纺线织布,把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虽清贫,却过得踏实。第二年,倩娘生下个儿子,眉眼像极了王宙;又过了两年,她又生了个小儿子,活泼好动,总爱缠着王宙要糖葫芦。

看着两个孩子绕膝玩耍,王宙常常觉得像在做梦。他有时会望着北方,想起衡州的江水,想起张镒的脸,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却更多的是庆幸——庆幸那天夜里,倩娘勇敢地奔向了他。

只是,倩娘常常在夜里发呆。有次王宙听见她在哭,问她怎么了,她抹着眼泪说:“我想爹娘了。当年我只顾着自己,却没想过他们会有多担心……这五年,音信全无,他们怕是以为我早就死了。”

王宙把她搂在怀里,叹了口气:“要不,我们回去吧?”

倩娘猛地抬头:“回去?舅舅会不会……”

“总会有办法的。”王宙握紧她的手,“就算他怪罪,我也替你担着。

收拾好行囊,带着两个孩子,王宙和倩娘踏上了归途。一路晓行夜宿,走了三个多月,才又见到了衡州的江水。还是那片绿,却比记忆中更显亲切。

快到张府时,王宙让倩娘带着孩子在江边的客栈等着,自己则独身先去府里请罪。他心里忐忑,不知道舅舅会不会原谅他们,更不知道这五年里,府里发生了什么。

张府的门还是老样子,只是门环上的铜绿更重了些。门房见了王宙,先是一愣,随即慌忙往里跑:“老爷!老爷!表少爷回来了!”

张镒正在书房看书,听见这话,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他快步走出书房,见着王宙,头发都白了大半的他,眼圈瞬间红了:“宙儿……你可回来了。”

王宙“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舅舅,孩儿不孝,当年不告而别,还……还带走了倩娘,求舅舅责罚。”

张镒却愣住了,眉头紧锁:“你说什么?带走了倩娘?”

“是啊,”王宙抬头,有些疑惑,“倩娘现在就在江边的客栈里,还有两个孩子,都是您的外孙。”

张镒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像是震惊,又像是不解:“宙儿,你莫不是糊涂了?倩娘这五年,一直在府里养病,从未出过门啊。”

王宙心里“咯噔”一下:“不可能!我与倩娘在蜀地住了五年,生了两个孩子,怎么会……”

“你还不信?”张镒叹了口气,“来人,带表少爷去看看。”

王宙跟着仆人,一路走到倩娘的院落。院门锁着,仆人打开锁,推开房门——只见屋里的榻上,躺着个女子,面色苍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正是倩娘的模样!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像是睡着了。

王宙惊得后退一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回事?那跟他在蜀地生活了五年的倩娘,又是谁?

“她从你走后不久,就病倒了,”张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疲惫,“不吃不喝,整日昏睡,大夫也查不出是什么病。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去了。”

王宙摇着头,像是在做梦:“不对……不对……我带来的倩娘,明明好好的……”他忽然想起什么,“舅舅,您跟我去江边看看,就知道了!”

张镒半信半疑,跟着王宙往江边的客栈赶。刚到客栈门口,就见一个女子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正是倩娘!她穿着件蓝布裙,面色红润,看见张镒,眼睛一亮,随即又红了,快步走上前,跪下磕头:“爹,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张镒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的女儿,又想起府里那个病榻上的女儿,惊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她:“你……你……”

客栈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这时,府里的仆人也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小姐……小姐醒了!她说要出来接您!”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只见府里的倩娘,穿着整齐的衣裳,由丫鬟扶着,慢慢走了过来。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已能站稳,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两个倩娘,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穿着,就这么站在彼此面前。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江水似乎都停了流动。

忽然,两个倩娘朝着对方走去,步子很慢,却很坚定。走到近前,她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默契,仿佛本就是一体。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们的身影渐渐重合,像是两滴水融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个人。

再看时,她身上的衣裳变成了两层,外面一件蓝布裙,里面一件素色襦裙,叠在一起,却丝毫不显臃肿。她对着张镒盈盈一拜,声音清脆:“爹,女儿回来了。”

张镒这才缓过神,走上前,颤抖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是温热的,是真实的。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镒把倩娘和王宙,还有两个孩子都接回了府里。这件事太过诡异,他怕传出去被人当作妖孽,便严令府里的人不许外传,只说是倩娘大病初愈,王宙带着她从外面求医回来了。

只有最亲近的亲戚,才隐约知道些内情,却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倩娘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比从前更添了几分温婉。她和王宙正式成了亲,张镒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外孙,早已把当年的不快抛到了脑后。王宙也在衡州找了份差事,每日里读书办公,闲暇时便陪着妻儿,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

就这样过了四十多年。张镒早已过世,王宙和倩娘也渐渐老去,先后离世。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考中了孝廉,后来还做了官,一个在县里当县丞,一个做了都尉,都算是有了前程。

这件事,渐渐被人淡忘了,只在张家和王家的后人中,偶尔会提起“两位小姐合一”的奇闻,却也多被当作传说,没人深究真假。

直到大历末年,有个叫玄佑的文人,在莱芜县遇到了县令张仲规。张仲规是张镒的堂侄,听玄佑说起各地的奇闻异事,便把倩娘的故事讲了出来。他说得极为详细,连两个倩娘如何重合,衣裳如何重叠,都一清二楚,因为这些事,都是他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人亲口说的。

玄佑听得入了迷,回去后,便把这个故事记了下来。他在文末写道:“世间奇事多矣,非亲眼所见,便难以相信。然张公所言,条理分明,细节详实,想来不是虚言。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正是倩娘与王郎的情意,感动了天地,才生出这分身相合的奇事吧。”

如今,衡州的江水依旧东流,张府的旧址早已换了新主,可每当有人说起那段往事,总会望着江面,想象着那个月夜,赤着脚奔向船舷的倩娘,想象着两个身影合二为一的瞬间,心里生出几分唏嘘,几分感叹——原来这世间最深的情意,真的能跨越阻碍,冲破虚妄,在岁月里,留下一段不朽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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