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刺青”店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消毒水与色料混合的冰冷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仿佛有无形的硝烟刚刚散尽。
石龙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棕熊,在并不宽敞的店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厚实的鞋底重重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臂上那狰狞的盘蛇纹身随着肌肉的贲张而扭动,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叼佢老母嘅冚家铲!扮野扮到我面前!仲要揾差佬唻搅局!”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木椅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俾我查到边个喺后面搞鬼,我拆佢骨撕佢皮!”(操他妈的混蛋!装逼装到老子头上!还有警察来搅局!让我查到谁在后面搞鬼,我拆他的骨头撕他的皮!)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飞溅。这股邪火不仅仅源于被戏耍的羞辱,更源于一种被无形丝线操控、落入他人剧本的强烈憋屈感。对方甚至不屑于露出真容,这种藏头露尾的阴险,比“洪盛”直来直去的嚣张更让他窝火,甚至…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王启明缩在里间门框边,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小声嘀咕:“龙哥,冷静啲…唔好踢啦,张椅好贵嘎…”(龙哥,消消气…别踢了,椅子很贵的…)
昭思语则像受惊的雀鸟,紧紧缩在自己的座位上,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怯怯地追随着暴怒的石龙,又忍不住瞟向另一边沉默得可怕的杜十四。
杜十四靠墙站着,垂着眼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店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他放在身侧的右手,却无意识地紧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他的体内,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海啸。
指尖的皮肤灼热,残留着一种虚幻的触感——不是点钞的滑腻,不是擦拭器械的冰冷,而是想象中拳头砸碎那“狼哥”鼻梁骨时的爆裂感,是钢管挥出时撕裂空气的震荡感!
在茶餐厅被围堵的那一瞬,当恶意如同粘稠的潮水般压迫而来,在石龙怒吼着要扑上去的同时,一股极其原始、凶暴的冲动曾像挣脱枷锁的猛兽,在他胸腔里疯狂咆哮,试图吞噬一切理智!
那不是恐惧,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令他自身都感到战栗的渴望。
渴望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去撕裂、去摧毁、去碾压那些充满敌意的存在!那种瞬间勃发的、近乎焚毁一切的毁灭欲,带着令人晕眩的诱惑力,远比用言语拆穿更来得酣畅淋漓!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当“狼哥”被戳穿时脸上闪过的慌乱,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不仅仅是破局的冷静,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残忍快意。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心悸,却又像最烈性的毒药,迅速渗入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危险的亢奋。
他…竟然并不排斥。
甚至…迷恋那种游走于爆发边缘的临界感。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一直以来对力量的单纯渴望,露出了内里狰狞而危险的底色。
“喂!吓傻咗啊?(吓傻了?)”石龙终于停下脚步,粗声粗气地冲着杜十四吼道,试图打破他那令人不安的沉默,“定系念紧乜嘢?!讲嘢啊!”(还是想什么?!说话啊!)
杜十四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苗在跳动,声音沙哑:“冇。”(没有。)
这简短的回答反而让石龙更加烦躁,他啧了一声,还想再问——
“石龙。”
陈墨的声音淡淡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石龙的躁动。
他正用一块麂皮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刚刚保养完毕、闪烁着冷冽寒光的割线机。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刚才所有的咆哮与沉默都与他无关。
他抬起眼,目光先是掠过一脸不忿的石龙,然后,像精准的探针,稳稳地落在杜十四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洞察力,仿佛早已看透那具年轻身体里正在汹涌咆哮的暗黑潮汐。
杜十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迎上那道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噼啪作响。
陈墨看了他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像蕴含着千钧重量,直接砸在杜十四的心湖深处,试图冻结那沸腾的暴戾:
“怒,系一把几好用嘅刀。”(怒,是一把挺好用的刀。)
他微微停顿,拿起擦拭好的割线机,对着光,仔细审视着那锐利无比的针尖,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凶器。
“可以吓人,可以护身,甚至可以…”他手腕极轻微地一动,针尖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芒,“…劈开好多睇落解唔开嘅结。”(…劈开许多看起来解不开的结。)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赞许?石龙在一旁听得微微点头,觉得师父说得对,今天要不是靠一股凶怒之气,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吓退那群冒牌货。
但杜十四的心脏却猛地一缩。他听出了那平淡话语下冰冷的警告。
果然,陈墨话锋微微一转,指尖轻轻抚过针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情人的皮肤,却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寒意。
“但系,”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杜十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绝对的清醒和掌控,“要好小心噉揸住个刀柄。”(但是,要非常小心地握住刀柄。)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刻刀,凿进杜十四的耳膜。
“揸得唔好,或者劈唔啱地方,”(握得不好,或者劈得不对地方,)陈墨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杜十四那依旧紧攥的拳头,“好容易,就会割亲自己。”(很容易,就会割伤自己。)
“甚至…”他微微倾身,将割线机轻轻放回台面,发出一声清脆而冰冷的“咔哒”声,如同最终判决,“…会毁咗揸刀只手。”(…会毁了握刀的手。)
话音落下,店内一片死寂。
王启明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昭思语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石龙也收敛了所有躁动,眼神复杂地看向杜十四。
杜十四站在原地,感觉陈墨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他沸腾的血液,带来一阵战栗的清醒。那股刚刚在他体内疯狂叫嚣的暴戾冲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回深渊,暂时蛰伏下去,却并未消失,只是在更黑暗的深处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的反扑。
墨哥看穿了他。看穿了他对那股黑暗力量的迷恋,也看穿了他游走在失控边缘的危险。
这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更严厉的规训与警告?
他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挣扎与不甘,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低声道:“知了,墨哥。”(知道了,墨哥。)
陈墨不再多言,收回目光,仿佛刚才那番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警告只是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话题重新回到那伙神秘人身上。
王启明挠着他那头乱毛,试图用技术打破僵局:“但系…唔系洪盛,又会系边个呢?仲要特登扮洪盛…呢单嘢好诡异啊…”(但是…不是洪盛,又会是谁呢?还要特意假扮洪盛…这事很诡异啊…)
石龙眉头拧成了疙瘩,烦躁地抓着头皮:“扑街,谂起就扯火!思思缩缩既傻仔!有种就出唻同我打返场!”(吗的,想着就有火!藏头藏尾的傻子!有种就出来跟我打一场!)
陈墨拿起一杯茶,吹了吹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他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像是不经意的点拨,却瞬间将所有散乱的线头拉向一个更黑暗的核心:
“有时候,睇唔清边个出手,”(有时候,看不清谁出手,)
“不如念下,”他轻轻呷了一口茶,目光透过水汽,变得幽远而冰冷,“边个最想睇我哋同洪盛…”(不如想想,谁最想看到我们和洪盛…)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哒”声。
“…咬得更死一啲。”(…咬得更死一点。)
这句话,像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浓重的迷雾!
石龙猛地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师父你系话…?!(师父意思是…)”
王启明也瞬间反应过来,失声叫道:“有人想睇(看)鹬蚌相争?!想坐收渔利?!”
杜十四骤然抬头!眼底所有的迷茫、躁动、挣扎瞬间被冰冷的锐利所取代!一股更深沉、更危险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是啊!谁最希望“天雷”和“洪盛”彻底撕破脸,斗个两败俱伤?谁又能从这种混乱中趁火打劫、攫取最大的利益?
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阴影,仿佛从所有事件的背后缓缓直起身,露出了远比“洪盛”更加狰狞、更加恐怖的轮廓!
那不再是简单的街头冲突或地盘争夺。
而是一张…早已悄然撒开、等待着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的巨网!
店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
昭思语看着他们骤然变得无比严峻、甚至带上一丝骇然的脸色,即使无法完全理解,也明白有更可怕、更恐怖的东西浮现了。她下意识地寻找杜十四的身影,却见他此刻的眼神,冷得像万年不化的玄冰,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近乎疯狂的狩猎幽光。
暴戾的萌芽或许被暂时压抑,但更深沉的、属于猎手的冰冷杀意,以及对那幕后黑手的极致危险的好奇,正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那双在暗处操纵一切、甚至将“洪盛”也视为棋子的眼睛…
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