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谓的“凭证”,像一根无形的刺,瞬间扎进了秦念慈的神经。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背后的逻辑——一种用孩子的笔,将贫困量化、将苦难标签化,最终变成可以向上邀功、向下施压的工具。
这比任何形式的贪腐都更加阴险,因为它啃噬的是一个国家最柔软、最不设防的根基。
“通知下去,立刻冻结‘助农日记征文’项目的所有关联资金,一分钱都不许再动!”秦念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但办公室里的空气却骤然降至冰点。
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负责人的心上,“启动最高级别的真实性核查程序,我要知道,这些‘故事’到底是谁在导演,谁在执笔,又是谁在为它们鼓掌。”
命令下达的瞬间,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起势。
秦念慈亲自调阅了数百篇获奖作文的电子档,屏幕上滚动的文字稚嫩,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成熟。
几乎每一篇都精准地踩中了“催泪”的每一个节点:“奶奶看着滞销的苹果,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为了给我凑学费,叔叔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家里唯一的母鸡,也被拿去换了半袋米”……模板化的悲情叙事,像一条条冰冷的流水线,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廉价的感动。
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一段被匿名举报的课堂录音。
录音里,一个女教师正用循循善诱的语气指导着学生:“同学们,要抓住细节,写得越惨,越能打动评委老师,加分就越多。你们要学会提炼苦难,知道吗?”
“提炼苦难……”秦念慈关掉录音,胸口一阵翻涌。
这不是在教写作,这是在教孩子们如何用谎言去消费他人的尊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共富平台”数据中心,林晚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她面前的巨幅屏幕上,一道道刺目的红色数据流正疯狂涌入“共富故事库”。
这些新增的文本数据,无一例外都被系统标记为“高浓度负向情绪”,来源Ip惊人地一致,全部指向了几个正在进行教育改革试点的偏远县城。
“短期内,大量未成年人集中撰写‘农民困境叙事’,情感阈值超过正常波动范围的百分之三百。”林晚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几乎出现残影,“这不正常,像是情感领域的‘ddoS攻击’。”
她的同事建议:“要不要直接封禁这些异常Ip,或者启动关键词屏蔽?”
“不。”林晚断然拒绝,“堵不如疏。直接封禁,只会让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了异常,并且会抹掉所有痕迹。”
她没有选择粗暴地一刀切,而是迅速部署了一套全新的算法——“情感指纹比对系统”。
这套系统悄无声息地将这些学生日记的文本,与数据库里储存的数百万份真实农户口述史、地方志、扶贫干部走访记录进行交叉验证。
几分钟后,一张巨大的“情绪偏差热力图”在屏幕上生成。
地图上,那几个试点学校所在的区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红色,代表着叙事文本与现实情况的严重脱节。
而在这些深红区域旁边,代表真实农户情绪状态的区域,却是五彩斑斓的,有辛劳的黄色,有丰收的橙色,也有日常烦恼的淡蓝色。
“找到了。”林晚看着这张图,她没有将这份报告提交给任何上级部门,而是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
她调动资源,匿名将这张色彩对比鲜明的热力图,精准地推送到了试点学校几乎每一个家长群里。
图片下方,只附了一行冰冷的文字:“你们的孩子,正在替别人痛苦。”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省教育改革座谈会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重。
某县教育主管部门的负责人正慷慨陈词,为“助农日记”项目辩护:“我们此举的初衷,是希望通过写作,培养孩子们与社会底层共情的能力,让他们学会感恩,这是一种创新的美育实践……”
在场的许多人都被这番冠冕堂皇的言辞说得连连点头。
坐在角落里的周执,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直到那位负责人发言结束,主持人将目光投向他,他才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论,而是将一个沉重的纸箱放到了会议桌的中央。
“在讨论共情之前,我想请各位先看一些东西。”
他打开纸箱,里面装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叠叠泛黄、粗糙的纸张复印件。
那,全是当地农户亲手写的账本。
“请每位领导随机抽取一页,读一读。”
会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人伸手拿了一张。
一位副厅长低声念道:“三月初七,晴。借了邻居老王的牛犁地,中午管了他一顿饭。婆娘嫌我肉切得太大块,骂了我一顿。”
另一位处长也拿起一张,表情复杂地读着:“四月二十,雨。下雨歇工,跟老婆为娃儿的学费吵了一架,后来她给我煮了碗面,放了两个荷包蛋,好了。”
还有人读到:“腊月二十三,杀年猪,请村口几个没爹没娘的娃儿来家里吃了顿饱肉,娃儿们吃得满嘴是油,真带劲。”
没有一行字在控诉命运,没有一句刻意的煽情,只有最真实、最粗粝的生活本身。
有争吵,有辛劳,有算计,也有最朴素的快乐和善良。
当会场再次安静下来时,周执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清晰而有力:“各位领导,这才是生活。真正的共情,不是把他们想象成一个个等待被拯救的悲剧符号,而是首先要承认,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努力过着一个完整、有血有肉的人生。”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那位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负责人,脸色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柯的私信箱里,一条消息让他彻夜难眠。
那是一位父亲发来的,言辞间充满了无助与愤怒:“我儿子今天回来哭了。就因为他写的日记里,说帮奶奶卖苹果很开心,老师批评他‘没有爱心’,‘无法体会农民的疾苦’。他哭着问我:‘爸爸,我们家真的有老师说的那么可怜吗?’”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小柯心上。
他无法想象,一个孩子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否定自己真实感受到的快乐,去编造一个符合“标准答案”的悲惨故事。
那个夜晚,小柯没有合眼。
他放弃了手头所有商业项目,调集了团队最精锐的力量,疯狂地敲击着代码。
他要用技术,为这些孩子们打造一个可以讲真话的“树洞”。
天亮时分,一个名为“儿童视角记录器”的小程序悄然上线。
界面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复杂的选项,只有三个巨大的卡通按钮:“今天很开心”、“今天很辛苦”、“今天很平常”。
孩子们只需要根据自己当天的真实感受,点击其中一个按钮,系统就会自动生成一张可爱的图文卡片,还可以附上一段不超过三十秒的语音留言。
小程序上线的当天,第一条记录就跳了出来,正是来自那个写信的父亲的儿子。
男孩选择的是“今天很开心”,他用清脆的声音留言道:“今天阿婆笑了,因为她卖完了所有的橘子,还给我买了一根棒棒糖。”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有卖完橘子的喜悦和一根棒棒糖的甜。
沈昭岐是在路过一所村办小学时,偶然看到那面墙的。
墙上用夹子晾晒着一排排学生的作文,像是万国旗。
但他走近一看,心却沉了下去。
几乎所有的作文档,标题都惊人地一致——《我帮沈昭岐爷爷卖货》、《我的梦想是成为沈爷爷那样的人》、《一堂难忘的直播课》。
他成了孩子们作文里的“标准答案”。
老人默默地站在墙边,良久,从身边的随从那里取来一张空白的练习纸和一支毛笔。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俯下身,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你说什么,比你怎么说更重要。”
写完,他将纸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教室旁的水沟里。
溪水潺潺,载着纸船悠悠地漂向远方。
第二天清晨,一个早起的孩子在水沟边捡到了这只被浸湿的纸船。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认出了那苍劲有力的字迹。
孩子愣了许久,跑回教室,将那张纸贴在了作文墙的空白处。
想了想,又用自己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在旁边添上了一句:“我要写我自己看见的。”
深夜,秦知语审阅完了“共富文化传播计划”的最终修订稿。
她亲手用红笔,将其中“打造感动中国式典型人物”的整个章节划掉,然后在后面增补了一项全新的内容:“关于保障乡村叙事主体平凡叙述权的机制与实践”。
她合上文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手机屏幕亮起,是小柯发来的一张截图。
截图上显示,“儿童视角记录器”上线不到七十二小时,已经有超过三千个孩子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声音。
最新的一条,来自一个云南的小女孩,她的声音带着山野的清甜:“我不认识沈爷爷,但我认识我家的李子树,它今年结了好多好多果子。”
秦知语轻触屏幕,将这张截图郑重地保存下来。
她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的那株老枇杷树,正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叶片翻飞,像一页页等待被书写的、真实而自由的篇章。
风停了,但某种涌动并未就此平息。
调查组的初步报告很快摆在了秦念慈的案头,字字千钧,直指要害。
但报告的末尾,调查员用红笔标注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那数万份已经被收录、存档、甚至评级的“助农日记”,那些承载着虚假苦难与真实压力的文字,该如何处置?
它们像一堆冰冷的灰烬,静静地躺在服务器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一个最终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