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残阳被浓重的夜色吞没,黄巢军大营终于从白日的喧嚣和混乱中沉寂下来。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淹没了大部分营帐。
白日里惨烈的攻城战和陷阵都铁骑恐怖的侧袭,不仅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伤兵,更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恐惧阴霾。
营地里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黄朗焦躁地踱着步子,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恶兽。
白日里陷阵都那雷霆一击的余威犹在,让他心头烦闷无比。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酒壶,狠狠灌了几口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废物!都是废物!几千人攻一个破城都攻不下来!还让人家骑兵突袭得手,折损那么多人马!”
他对着帐中噤若寒蝉的几名将校咆哮,唾沫横飞,“葛从周那老匹夫带出来的兵,都是软脚虾吗?!”
一名偏将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开口:“监军息怒…那李烨的骑兵…装备太过精良,人马俱甲,我等实在…”
“放屁!”
黄朗猛地将酒壶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借口!都是借口!明日!明日必须给老子拿下南门!拿不下来,你们几个,提头来见!”
他凶戾的目光扫过众人,无人敢与之对视,“滚!都给老子滚出去!想想怎么攻城!”
将校们如蒙大赦,仓惶退出大帐。
黄朗喘着粗气,胸中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
他猛地掀翻案几,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来人!拿酒来!再给老子弄个机灵点的家伙过来,给老子捶捶腿!”
亲兵很快领命而去。
大帐不远处,一座被严密看守的小帐篷内,灯火如豆。
葛从周枯坐在一张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历经风霜的孤松。
他闭着双眼,仿佛入定,但微微颤抖的眼睫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帐外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将校被呵斥的声音、还有黄朗那嚣张跋扈的咆哮,都像钝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七千儿郎…白日里又有多少折损在那无谓的攻城之下?
张归霸他们…此刻又如何?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强烈的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一生戎马,爱兵如子,最痛恨的便是这等视士卒性命如草芥的庸才!
忠义二字,此刻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脑海中不断闪过家中老母、妻子和幼子期盼的面容,黄朗那句“荣及妻儿”如同毒蛇的利齿,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伴随着黄朗刺耳的声音灌了进来。
“哟!葛大将军,好清闲啊!老子在外面为大王的大业拼死拼活,你倒在这里躲清净?”
葛从周缓缓睁开眼,眼神古井无波,平静地看向一身酒气、脚步虚浮的黄朗,以及他身后那个端着酒坛、神色畏缩的亲兵。
“监军何意?”
葛从周的声音低沉沙哑。
“何意?老子心里憋屈!”
黄朗一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大喇喇地在葛从周对面坐下,指着自己的腿。
“来!给老子捶捶!白日里督战,腿都站麻了!”
他身后的亲兵立刻放下酒坛,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给黄朗捶腿。
葛从周的目光落在那个年轻亲兵脸上,那是一张带着稚气却写满恐惧和麻木的脸。
黄朗却似乎觉得还不够,一边喝着亲兵倒上的酒,一边斜睨着葛从周,嘴里不干不净。
“怎么?葛大将军觉得委屈?觉得老子夺了你的权?哼!要不是你畏敌如虎,贻误战机,老子何至于亲自操劳?看看你带的兵!一群没卵子的废物!攻个破城都死那么多人!”
那捶腿的亲兵动作稍慢了一点,黄朗猛地一脚踹在他胸口:“废物!没吃饭吗?用点力!”
亲兵被踹得闷哼一声,向后翻滚,嘴角溢出血丝,却不敢有丝毫怨言,挣扎着爬起来,更加用力地捶打。
葛从周看着那亲兵嘴角的血迹和眼中强忍的泪水,再看着黄朗那副颐指气使、视人命如蝼蚁的嘴脸,胸中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
一股凌厉如实质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此獠!
该杀!
但他强行压了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这令人作呕的一幕。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会忍不住拔刀,将这祸害当场格杀!
就在葛从周闭目强忍、黄朗肆意宣泄着暴戾的同时,大营边缘,靠近堆放草料和部分辎重的区域,几条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正无声无息地潜行。
他们是谛听都的夜枭。
为首一人,正是罗隐手下最精干的探子头目,影鼠。
他们身上涂抹着掩盖气味的药泥,动作轻捷如狸猫,巧妙地利用营帐的阴影、巡逻士兵视线的死角,一点点向着那几座巨大的、用草席勉强遮盖的粮草堆垛靠近。
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和伤兵呻吟,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营地的守卫因白日恶战和主将的暴虐而显得疲惫而松懈。
偶尔有巡逻队走过,脚步声沉重,呵欠连天。
影鼠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人立刻散开,如同鬼魅般贴近几座最大的草料堆垛。
他们从怀中掏出特制的火折子。
影鼠屏住呼吸,将引火包小心翼翼地塞进草垛深处,只留一截浸过油的麻绳在外面。
他的动作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布置完毕,几人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潜伏下来,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
子夜时分,正是人最困倦之时。
影鼠眼中寒光一闪,手指用力一压!
“点火!”
“嗤”
几道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同时亮起,迅速沿着麻绳向上蔓延。
“噗…噗…”
轻微的闷响过后,几缕带着刺鼻气味的浓烟从草垛深处悄然升起,很快被夜风吹散。
片刻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突然!
“轰!轰!轰!”
数团巨大的、炽烈的火焰如同沉睡的火龙被惊醒,猛地从几座草料堆垛内部爆裂开来!
干燥的草料遇火即燃,火借风势,瞬间冲天而起!
赤红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将大半个营地映照得亮如白昼!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走水啦!粮草着火啦!”
惊恐万分的尖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救火!快救火啊!”
“是濮州细作!有奸细放火!”
营地彻底炸开了锅!
刚刚陷入沉睡的士兵被惊醒,慌不择路地冲出营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几座巨大的“火焰山”。
负责守卫粮草的士兵更是魂飞魄散,哭喊着寻找一切可以盛水的工具。
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混乱的海洋,人影憧憧,惊呼四起,救火的呼喊和找不到水源的绝望叫骂混杂在一起。
“混账!怎么回事?!”
大帐中的黄朗被外面的喧天火光和混乱惊动,猛地推开给他捶腿的亲兵,冲到帐门口。
当他看到那几处熊熊燃烧、火势已不可控制的粮草堆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酒意全无,只剩下无尽的惊怒和恐慌。
“废物!都是废物!连粮草都看不住!”
他气急败坏地咆哮,拔刀胡乱劈砍着帐帘,“抓奸细!给老子把放火的奸细抓出来碎尸万段!”
混乱中,张归霸也快步走出自己的营帐。
他被冲天的火光映红了脸庞,眼中却无多少惊慌,反而燃烧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
他看着那些在火场边缘徒劳奔走的士兵,看着黄朗在火光中跳脚怒骂的丑态,白日里鞭打士卒、踹翻亲兵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粮草被焚…军心彻底涣散…都是这黄朗倒行逆施!
他握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锐利的视线穿透喧嚣,落在了远处那座被严密看守的小帐篷上。
火光在那顶帐篷上跳跃,映出里面一个依旧端坐的、孤寂而沉重的剪影。
粮草大火的余烬仍在夜风中明灭,缕缕青烟带着焦糊味弥漫整个营地。
混乱虽然逐渐平息,但恐慌和沮丧如同无形的瘟疫,更深地侵蚀着每一个黄巢士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