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夜色深沉
三更梆子声刚过,金陵皇城的寂静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碎。那匹乌骓马浑身汗湿,马背上的骑士甲胄染尘,背后三根朱红翎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是大明六百里加急的最高标识,专递关乎国运的军报急情。
城门守军见此阵仗,连验令的手都在发颤,核对过兵部勘合后,当即扯去拦路的拒马,嘶吼着放行。马蹄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撞出回响,如惊雷般掠过太和殿的丹陛,最终在东宫文华殿外猛地收住,骑士翻身滚落,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便将怀中密封的铜管高高举起。
殿内烛火通明,朱标一袭常服却难掩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奏疏;林奇立在一旁,玄色长衫衬得他面色沉静,目光却紧盯着殿门方向。两人早已接到锦衣卫的密报,候了近一个时辰。
“殿下,林供奉,蓝玉将军密函!”内侍捧着铜管快步进来,铜管壁上的火漆完好无损,中央印着蓝玉独有的“镇朔将军印”,边角还沾着辽东的沙土。
朱标亲自接过,指尖用力撬开火漆,倒出两样东西:一封叠得整齐的信纸,还有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硬物。他缓缓展开油布,一道寒光骤然闪过——那是支制式精铁箭簇,箭杆已在激战中断裂,断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而箭簇根部的阴刻编号“辽字叁仟柒佰贰拾壹”,正是大明军械监拨付辽东都司的标记,清晰得刺目。
油布底层,还裹着一小块烧焦的麻布。林奇伸手捻起,凑近烛火细看,布片边缘虽已炭化,却仍能看出织物的细密纹路,更关键的是,残布上残留着一抹靛蓝色,色泽温润且带着暗金光泽——这正是韩铮在密报中提及的,高丽王室专属的“绀青染”,民间私用便是死罪。
朱标的目光落在信纸上,蓝玉的字迹刚劲如刀,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太子殿下、林供奉亲鉴:韩铮于野狐岭货栈遇伏,拼死带出此物。箭簇经军械监属官核验,确为去年拨付辽东都司的戍边军备;布片染料经高丽降人辨认,乃其王室贡品。韩铮身中三箭,现由游击将军张诚秘护养伤,口供已录。辽东都司佥事周鹏,多次包庇货栈通关,与高丽商人崔实过从甚密,恐涉走私重罪。证据链已闭环,请殿下定夺。臣蓝玉,谨待圣谕。”
“物证!这是铁证!”朱标猛地攥紧箭簇,冰冷的金属硌得指节发白,眼底却燃起一簇火焰。他抬眼看向林奇,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都读懂了彼此心中的决意——纠缠多日的暗局,终于到了破局的时刻。
“备轿!即刻进宫!”朱标将箭簇和布片重新裹好,声音沉得像淬了铁,“此事关乎边防空虚、资敌叛国,必须当面奏请父皇!”
翌日,清晨。奉天殿
早朝的钟声刚落,奉天殿内的气氛却比冬日的寒潭还要凝滞。联合审计已进行五日,太子监造的大明银行账目清晰,每一笔收支都有凭证;可与之对应的私营商钱庄,账目却越查越乱,动辄数万两的“匿名往来”,隐隐指向军械、药材等禁运领域。
之前跳得最欢的几位御史,此刻却缩着脖子站在班列里。户部侍郎李嵩原本攥着弹劾银行“与民争利”的奏本,见殿内鸦雀无声,悄悄将奏本塞回了袖中——昨日夜里,他收到家奴递来的消息,说东宫连夜入宫,不知递了什么密报。
都察院左御史王显硬着头皮出列,捧着审计册页的手微微发颤:“启禀陛下,钱庄账目仍在核查,部分款项涉及边境商号,需与辽东都司核对,暂无明确结论……”话未说完,他便感觉到几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背上,其中一道,正是来自御座之上的朱元璋。
就在户部尚书准备接话奏报漕运事宜时,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让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审计的事,先放一放。”
众臣皆是一愣,连垂首站着的朱标,都微微抬了抬眼。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从缩着脖子的御史,到神色紧张的户部官员,最后落在朱标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标儿,辽东近来边防安稳,可有什么新鲜事要奏?”
朱标上前一步,撩袍躬身,声音朗润却带着力量:“回父皇,儿臣昨夜接到镇守辽东的蓝玉将军六百里加急,随函附有重证,关乎边境安危,正欲奏报。”
“哦?呈上来。”朱元璋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内侍捧着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到御座前。朱元璋探身拿起那支箭簇,指尖拂过箭簇根部的编号,又捏起那块焦布,放在鼻尖轻嗅——除了焦糊味,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靛蓝香气,那是高丽贡品特有的味道。
“说说吧。”他只吐出两个字,却让殿内的气氛骤然紧绷。
朱标直起身,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禀父皇,蓝玉将军查明,有境内奸徒勾结高丽商人崔实,以辽东野狐岭货栈为据点,走私大明制式军械、疗伤药材等禁运物资,暗中资助北元残余势力。此箭簇,是韩铮在货栈遇伏时缴获,编号可查,乃去年兵部拨付辽东都司的戍边箭支;此布片,取自货栈内高丽商人的衣物,染料为高丽王室专属‘绀青染’,民间禁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骤然变色的官员,继续道:“锦衣卫千户韩铮冒死取证,身中三箭,现由辽东游击将军张诚秘护养伤;初步核查,辽东都指挥使司佥事周鹏,多次滥用职权为货栈通关,甚至收受崔实贿赂,涉嫌包庇走私!”
“什么?!”
“走私军械?这是资敌叛国啊!”
“周鹏?他不是去年还奏请要升都指挥同知吗?”
惊呼声瞬间在殿内炸开!之前的审计风波,说到底是朝堂派系的利益之争,可“资敌叛国”四个字,是大明立国以来最不能碰的红线——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便是以“通倭”为导火索,彼时血流成河的场景,至今仍刻在百官的骨子里。
那些前几日还想着借审计发难的官员,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太子迟迟不在审计上发力,根本不是无力反驳,而是在等一把能斩碎所有阴谋的利剑!
朱元璋将箭簇重重砸回托盘,“铛”的一声脆响,像重锤砸在百官心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寒意,扫过谁,谁便忍不住打哆嗦。
“咱大明自濠州起兵,靠的是将士们用命,百姓们纳粮,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资敌卖国的杂碎!”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杀气,“传咱旨意:辽东都司佥事周鹏,即刻锁拿进京,交锦衣卫诏狱严审!野狐岭货栈查封,所有涉案人等,无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一查到底,有一个办一个,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朱标率先躬身,声音铿锵。
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圣明”的声音震得殿顶瓦片微颤。没人敢有半分迟疑——谁都清楚,洪武皇帝的刀一旦出鞘,不斩到根源,绝不会收回。
退朝的钟声响起,官员们走出奉天殿时,脚步都透着慌乱。有人攥着袖中的密信,想赶紧传给辽东的同党;有人则低着头,盘算着怎么撇清和钱庄的关系。金陵的风向,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东宫,文华殿
朱标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指尖的紧绷终于放松下来。案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他却顾不上喝,只看着林奇:“第一步成了。有父皇那句‘一查到底’,辽东的案子就能撕开最大的口子。”
林奇拿起案上的箭簇,对着光细看:“周鹏是辽东都司的实权人物,管着开原卫的军备调度,拿下他,等于断了走私链的关键一环。蓝玉在辽东镇着军权,张诚又是父皇的心腹将领,两人联手,不愁查不出后续。至于金陵这边……”
他话未说完,内侍便捧着一叠奏本进来,躬身道:“殿下,这是今日各衙门递来的奏本,钱庄那边派人来说,之前有疑问的几笔账目,他们已经‘查清’,还递了悔过折。”
朱标接过奏本翻了两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现在知道怕了?之前审计时,他们不是说账目没问题吗?”
林奇淡淡道:“周鹏被查的消息一传开,那些和走私有关联的钱庄、商号,自然慌了神。他们怕的不是审计,是被牵扯进‘资敌’的案子里。接下来几日,金陵的动静会更大。”
果然,接下来的三天,金陵城彻底变了样。之前拒绝配合审计的钱庄,主动将账本送到都察院,还“自愿”上缴数万两“罚银”;朝堂上,弹劾银行、质疑新政的奏本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有御史递上奏折,请求严查边境走私,顺带提了几句“钱庄监管疏漏”。一股无形的恐惧,在金陵的官商圈子里蔓延开来。
辽东,开原卫
八百里加急的谕旨送到开原卫时,张诚正在营中查看韩铮的伤势。这位虬髯将军接过明黄圣旨,扫了几眼,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好!陛下这旨意,来得太及时了!”
他当即披挂上马,点齐三百亲兵,直奔周鹏的府邸。彼时周鹏正在书房里和心腹密谋,桌上还摆着崔实送来的高丽参,盘算着怎么把“账目问题”压下去,再升个都指挥同知。
直到府门被撞开,带着杀气的亲兵涌进来,周鹏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张诚手中展开的圣旨,上面“锁拿进京”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双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上,嘴里还喃喃着:“不可能……崔实说过,货栈的事万无一失……”
“周大人,别做白日梦了。”张诚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他面前的参盒上,“你勾结高丽商人,走私军械资敌,证据确凿。有什么话,到京城诏狱里跟锦衣卫说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兵士上前,用铁链锁住周鹏的琵琶骨,拖死狗似的往外拉。周鹏的惨叫声,在开原卫的街道上回荡,引得百姓纷纷驻足,却没人敢多问——谁都知道,这位周佥事平日里作威作福,如今怕是栽了大跟头。
拿下周鹏后,张诚立刻派出精锐小队,直奔三十里外的野狐岭货栈。可赶到时,货栈早已人去楼空,只有满地散乱的木箱,里面装着些普通的绸缎、茶叶,值钱的军械、药材全都没了踪影。负责看守货栈的兵卒,也被人灭口,尸体早已冰冷。
“崔实这老狐狸,跑得倒快!”张诚盯着空无一人的货栈,眼神冰冷,“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当即下令:查封货栈,仔细搜查每一处角落,哪怕是地砖都要撬开;同时传令开原卫所有关卡,严查过往商队,凡是与周鹏、崔实有过往来的商号,一律暂时封禁;卫所里与周鹏交好的军官,全部暂停职务,等候核查。
寒风掠过辽东的草原,卷起地上的沙尘。开原卫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场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