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畔的惨败,如同一声闷雷,重重砸在北疆前线每一个明军将士的心头,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震惊与恐慌带回了金陵朝堂。
捷报的墨迹未干,败亡的噩耗便至。巨大的反差让奉天殿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神机营近乎全灭?火炮损毁遗失?张辅重伤?”兵部尚书念着战报,声音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骄兵冒进!孤军深入!张辅该杀!”朱元璋的怒吼如同雷霆,震得殿瓦嗡嗡作响。老皇帝面色铁青,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痛心。神机营是他寄予厚望的新军,竟遭此重创!
“陛下息怒!”群臣慌忙跪倒一片。
朱标脸色苍白,出列道:“父皇,张辅轻敌冒进,罪无可赦!然当务之急,是查明败因,重整防线,防止北元乘势反扑!”
“查!给咱一查到底!”朱元璋猛地一挥手,“张辅是如何能擅自调兵?哨探为何未能发现如此庞大的伏兵?黑水河畔地形不利,他又为何一意孤行?!”
皇帝的质问,句句诛心。这绝非一句“骄兵冒进”所能完全解释的。
很快,前线徐达等人的初步调查军报和锦衣卫的密报相继送达。
军报证实了张辅违抗军令、轻敌冒进的事实。但锦衣卫的密报,却揭示出更多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
——力主张辅追击、并提供了“残兵溃散”虚假情报的那几名将领,竟都与江南某些致仕官员或豪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一人的妻弟,更是苏州沉家的旁支。
——大军开拔前,后勤粮草曾出现“意外”的短暂延误,虽未造成大碍,却使得大军整体行动节奏比预定计划晚了半日,恰好与张辅冒进的时间点产生了微妙关联。
——更有一名负责绘制 regional map(区域地图)的兵部小吏,在战前呈交给前锋营的地图中,关于黑水河区域的地形标注出现了几处**细微却致命的偏差**,略去了一些关键的山谷和小路,使得张辅对当地地形的险恶程度判断不足。
这些线索零零碎碎,看似互不关联,甚至有些巧合,但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却隐约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张辅的冒进,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巧妙地推动和诱导!而这只手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葬送神机营**!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毁掉这支朝廷利器?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养心殿内,朱元璋独自看着毛骧呈上的密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冰凉的青砖地上,缓缓写下了两个词:“**清流**”、“**江南**”。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看到了那些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以及那些盘踞地方、富可敌国的豪绅。
“好……很好……”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彻骨,“咱还没死呢!标儿还在呢!就有人急着要拆咱的台,毁咱的根基了!”
他明白了。这不是藩王作乱,而是来自朝廷内部、来自新政触动最深的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反扑!他们不敢直接对抗皇权,便用这种阴毒的手段,借北元的刀,来杀他们想杀的人,毁他们想毁的东西!
神机营的胜利,证明了新政武装力量的强大,这让他们恐惧。那么,就让神机营“意外”地惨败,从而证明新政的“冒险”和“不可靠”,进而动摇皇帝和太子继续改革的决心!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釜底抽薪**!
“毛骧。”
“臣在。”
“给咱继续查!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但要暗中查,没有确凿铁证之前,不得打草惊蛇!”
“是!”
“另外,”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和更深的决绝,“拟旨。张辅,革职查办,押回京师论罪。神机营……剩余人员并入京营,番号暂保留,由兵部选派稳重老成之将接手重整。”
他没有立刻掀起大狱,因为他知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北疆未宁,需要稳定。但他已将这笔血债,牢牢记在了心中。
……
朝堂之上,关于黑水河之败的争论并未停歇。
以方孝孺、黄子澄为首的清流官员,虽然也对败绩表示“痛心”,但言辞之间,却巧妙地将祸根引向了“新政”本身。
“陛下!黑水河之败,固然有张辅轻敌之过,然究其根本,是否亦因过于追求火器之利,致使将士产生骄矜之心,忽视了传统战阵韬略和用兵之慎?”
“《孙子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岂可因一器之奇,而忘乎所以?”
“臣恳请陛下,暂缓火器扩编之风,整饬军务,重拾太祖立国之根本!”
他们绝口不提可能存在的阴谋,而是站在道德和传统的制高点上,试图将一次惨败转化为对整体改革方向的否定。
朱标听得眉头紧锁,心中愤懑,却一时难以找到完美的理由反驳。毕竟,张辅的冒进是事实。
就在这时,林奇出列了。他的脸上带着悲恸,却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殿下,诸位大人。”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黑水河之败,罪在张辅轻敌,罪在可能存在的调度失误、情报偏差,此乃人之过,而非器之罪!”
“试问,若无神机炮,野狐岭能否大捷?若无神机炮,黑水河畔残存的将士,能否撑到援军到来?只怕早已全军覆没,一门火炮也留不下!”
“因一人之过,一时之失,便要否定国之利器,因噎废食,岂是明智之举?此举,亲者痛,仇者快!此刻北元恐怕正为缴获的几门残破火炮而欣喜若狂,难道我等却要自断臂膀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方孝孺等人:“至于传统战阵韬略,与精良火器,从来非是相互排斥,而是相辅相成!未来之战,必是勇武、谋略与利器三者结合!岂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
林奇的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顿时将清流们的道德指责顶了回去。
朱元璋看着这一幕,心中稍慰。他缓缓开口:“林爱卿所言甚是。败了,就要认!要改!但该用的利器,还得用!神机营要重建,要整顿,要变得更强大!此事,交由兵部和林奇会同办理,不得有误!”
皇帝一锤定音,再次压制了朝中的反对声浪。
但退朝之后,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
朱标与林奇回到东宫,相对无言。
“先生,他们……竟敢如此!”朱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后怕。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改革之路上的明枪暗箭,是如此凶险。
“殿下,触动利益,远比触动灵魂更难。”林奇语气沉重,“此次他们未能彻底毁掉神机营,绝不会甘心。日后手段,只会更加隐蔽和狠毒。”
“孤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朱标眼中闪过坚定之色,“先生,重整神机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孤全力支持!”
“谢殿下!”林奇躬身,“经此一役,臣也深知,仅有利器远远不够。需有与之匹配的新战术、新军制,更要有……绝对忠诚可靠之人来执掌!”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黑水河的鲜血不能白流,这场来自内部的暗战,他必须赢下来。
而与此同时,在那深宅大院和清雅书房之中,一双双眼睛也正冷冷地注视着皇宫的方向。
“可惜啊……竟未竟全功。”
“无妨,目的已达其一。神机营锋芒已挫,陛下心中也已种下猜疑的种子。接下来……该在朝堂上,好好论一论这‘清丈田亩’的事了。”
“不错,步步为营,看他林奇有多少手段,能挡住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已然全面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