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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裹挟着坚硬的雪沫,狂暴地抽打在人和马的身上。天地间一片苍茫,除了灰白,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蓝玉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他眯着眼,望向北方那似乎永无尽头的、被厚厚冰雪覆盖的荒原,焦躁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还没落地,就在空中凝成了细小的冰粒,叮当落下。

“妈的,属耗子的!钻得真快!”他低声咒骂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自漠南取得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后,他亲率最精锐的骑兵部队,携大胜之威一路向北猛追,试图扩大战果,甚至梦想着能一举端掉北元残存的王庭,成就封狼居胥的不世之功。然而,越是深入漠北腹地,情况就变得越发棘手和恶劣。

极端的气候成为了最无情且平等的敌人。凛冽的寒风和持续低温严重消耗着士卒的体力和意志,冻伤减员的情况开始陆续出现,甚至超过了战斗伤亡。漫长的补给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和遥远的路途下变得异常脆弱,尽管有新式四轮马车和 改进的调度体系支撑,但漫长的距离和糟糕至极的路况依然让后勤保障如履薄冰,运送效率大打折扣。

更让他心烦的是,逃窜的北元残部似乎改变了策略。他们彻底化整为零,利用对地形极致的熟悉,如同幽灵般穿梭于冰原雪丘之间,不断设置小规模的阻击、骚扰和陷阱,打完就跑,绝不恋战。他们放弃了任何正面交锋的企图,纯粹以拖延、消耗为目的,像滑不留手的泥鳅,让明军的重拳屡屡落空,空耗力气。

“国公爷!”一名副将顶着风雪策马而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前锋斥候回报,五十里内未见大股敌军踪迹。只有零星小股游骑活动的痕迹,无法判断其主力去向。而且……这鬼天气越来越差,弟兄们冻伤的人数还在增加,马匹的草料补充也跟不上,再追下去,恐怕……”

蓝玉脸色阴沉得如同此时的天空。他渴望用一场更大的胜利来奠定自己的不朽威名,但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也让他深知用兵之道,贵在知止,尤其是在这等绝域。继续盲目深入,一旦补给断绝,或者被熟悉环境的敌人诱入绝地,后果不堪设想,甚至可能将漠南大捷的成果付诸东流。

“妈的……功亏一篑!”他又恨恨地骂了一句,裹着铁甲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马鞍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传令!停止追击!各部交替掩护,向南撤退至预定的黑水河营地休整!给老子把伤兵和冻坏的弟兄们照顾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派出所有还能动用的斥候小队,配备双份千里镜和信号箭,给老子盯死东西北三个方向!严防蛮子窥得我军动向,杀个回马枪!”

“得令!”副将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调转马头,大声呼喝着传令下去。

虽然心中满是不甘和遗憾,但蓝玉不得不承认,漠北这块硬骨头,远比想象中更难啃。北元残余所表现出的韧性和诡异的战术,让他这位沙场老将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那股能装备部分精锐的精良武器,到底从何而来?这个此前在战报中一笔带过的疑问,在此刻受阻的憋闷中,再次强烈地浮上他的心头。

详细的捷报和厚厚的请功文书早已由六百里加骑送往京城,但关于追击受阻的具体困境和关于敌军装备来源的疑云,他只在给自己的私人信件中向太子朱标略微提及,并未写入正式呈送兵部和皇帝的公开战报之中,以免授人以柄,或被认为是为未能竟全功寻找借口。

与此同时,金陵城,依然沉浸在大捷带来的兴奋与自豪之中。酒肆茶楼间,百姓们仍在津津乐道着凉国公的威武。然而,帝国的权力中心——紫禁城的朝堂之上,政治的风向却开始发生微妙而迅速的变化,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正在取代胜利的喜悦。

这一日的早朝,气氛明显不同以往。歌功颂德的奏章似乎少了许多,一些官员的眼神闪烁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

果然,在按部就班地处理完几件常规政务后,一名都察院的御史大夫手持玉笏,稳步出列。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泛泛而谈的“忧患”,而是变得具体、尖锐,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批判意味:

“陛下!臣要弹劾东宫供奉、督办新政事务林奇,借推行新政、把持银行之便,结党营私,收买人心,其心叵测,伏乞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结党营私,收买人心——这几乎是直指谋逆的重磅指控!就连一些原本保持中立的官员也露出了震惊和诧异的神色,纷纷将目光投向站在队列靠前位置的林奇。

朱标脸色骤然一沉,目光锐利如刀,射向那名御史。

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奇,却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那足以致命的指控针对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御史显然是有备而来,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声音愈发高昂,条理清晰地步步紧逼:“陛下明鉴!自那所谓‘大明皇家银行’设立以来,林奇便以其为枢纽,大肆笼络地方商贾、工坊主乃至部分地方官员!凡顺从其新政、积极与其合作者,便可轻易从银行获得低息甚至无息贷款,优先购买所谓‘仙粮’种子、新式农具,乃至承包官道修筑、工坊建造等工程,从中获利颇丰!而若有质疑、反对其政者,则不仅在银行贷款上千难万难,更在诸多事务上备受掣肘,动辄得咎!长此以往,天下利柄,岂不尽归其手?天下人心,岂不尽附其党?此非结党营私,以权谋私,架空朝廷,又是何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加大火力,抛出更具体的攻击点:“更有甚者,臣听闻,银行所有账目至今未曾由户部或都察院进行全面审计!所有巨万款项之流向,皆由其一手提拔之亲信掌控!国之财帛,民之膏血,汇聚一处,却无人能知其详,无人能究其底!陛下,此非国家之福,实乃祸乱之根源!臣每思及此,心惊胆颤!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彻查银行所有账目,并暂停林奇一切职务,以待审查!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

这番指控,比之前空谈“奇技淫巧”要厉害得多,也阴险得多。它直接指向了权力和金钱的核心运作,并且列举了看似具体的行为(贷款政策倾斜、审计缺失),极具煽动性和迷惑性。

立刻,又有几名官员仿佛约好了一般,相继出列附和,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异口同声地要求严查、停职,仿佛林奇已是罪大恶极之徒。

朝堂上一时议论纷纷,声音嘈杂。许多中立官员也露出了疑虑和担忧的神色。银行权力过大、账目不清、贷款标准是否公允,这确实是很多人心中存在的隐忧,此刻被御史用如此严重的指控方式公然捅破,自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窃窃私语。

朱标脸色冰寒,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出列,亲自出面驳斥。他绝不相信林奇会结党营私,这分明是蓄意构陷,是针对新政的反扑!

然而,没等太子开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户部尚书——一位素以精明务实、老成持重着称的老臣,并非激进的新政派,但也绝非保守派——却先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老臣有本奏。”户部尚书的声音平稳有力,瞬间压过了朝堂上的嘈杂。

众人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包括那位弹劾的御史,也愣了一下。

户部尚书面向御座,缓缓道:“关于银行账目一事,御史大人所言,并非全然是虚。”

这话让不少人又是一愣。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银行账目独立运营,确有其事。然,此乃陛下当初与太子殿下、林先生议定银行章程时所特意准许,白纸黑字写入章程之中。其本意,在于保证银行运营能相对独立,不受户部日常度支之繁琐流程干扰,能更灵活、更快速地应对市场波动及军国急务,譬如此次北疆战事的粮饷筹措。此事,老臣及户部左右侍郎皆知晓,并无疑义。”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语气加重:“然,银行并非脱离监管,自成一体!其每季度之总账、大事记要、主要款项流向汇总,皆需一式两份,抄送户部及东宫备案。户部亦定期派遣专员进行核查、问询,只是不介入其日常具体运作罢了。此乃章程规定之监管方式,何来‘无人能知’一说?”

老尚书最后将目光转向那名御史,语气变得锐利:“至于所谓‘账目不清’,老臣掌管天下钱粮赋税,至今未发现银行报备之账目有重大疑点或亏空。若御史大人有确凿证据,证明某笔款项去向不明,或林先生确有利用贷款之便,行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举,不妨当场呈上具体凭证、时间、人物!老夫愿即刻请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严查不贷!若无实据,仅以‘风闻’臆测,便指控大臣结党,岂是朝堂之上应有的规矩?!”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既有解释(皇帝特许),又有事实(有报备和核查),最后更是直接将皮球狠狠踢了回去——要弹劾,就拿具体证据出来,空口白牙扣帽子不行!

那位御史顿时语塞,脸色涨红。他哪里拿得出林奇“结党营私”、“中饱私囊”的确凿证据?所谓的“贷款倾斜”,在新政推行的大背景下,本就是政策导向所致,很难直接定义为“谋私”。而账目问题,更多是基于其独立性的猜测和渲染,并无实锤。

龙椅上,朱元璋将下面的交锋看得清清楚楚。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银行独立运营,是朕准的。账目,日后可由户部加派得力干员,会同东宫属官,每两月进行一次对照详查,结果直接报朕。至于结党营私……”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名御史,带着无形的压力:“可有实据?”

御史额头瞬间冒出细汗,躬身道:“臣……臣只是风闻奏事,为防微杜渐,不敢不报……”

“风闻奏事,乃言官之责,但也需有所依据,而非捕风捉影,妄加揣测。”朱元璋打断他,语气转冷,“若无实据,便是妄言。此次念你初心或为公,罚俸三月,以示惩戒。退下吧。”

一场看似雷霆万钧、直指核心的弹劾,就在皇帝的三言两语和老尚书的据理力争下,被暂时压了下去。但殿内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甚至可能是一次试探。攻击的方向,已经从一开始的理念之争、方法之辩,赤裸裸地转向了更具体、更凶险的权力和金钱领域,目的更加明确——扳倒林奇。

退朝后,朱标和林奇走在出宫的青石板路上,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这是找不到新政本身的错处,就开始直接攻击你个人了。”朱标的声音带着冷意,“银行树大招风,如今成了他们最好的靶子。”

林奇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殿下,银行汇聚天下巨资,引人眼红、惹人忌惮是必然。加强审计监管,并非坏事,反而可以更加规范,堵住悠悠众口。只是,日后银行乃至所有新政相关事务,都需更加谨慎,所有流程必须严格依章办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之事,一件都不能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北疆那边,蓝国公私人信中提及的关于敌军装备来源的模糊线索,或许……与今日朝堂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并非全无关联。”

朱标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向林奇:“先生的意思是?”

“若真如蓝国公猜测,有境外势力通过辽东或朝鲜半岛的渠道,暗中向北元输送精铁、药材等战略物资,资其抗明,那朝中……必然有其内应,或是与之有默契的利益关联者。”林奇目光沉静,分析道,“他们害怕北疆被彻底平定,害怕我们顺着蓝国公发现的蛛丝马迹继续深查下去。此时在朝中掀起风波,攻击新政核心,或许也有搅乱视线、转移焦点,甚至阻挠后续调查之意。”

朱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先生的意思是,今日之弹劾,或许并非单纯的政见之争,背后可能牵扯更广,甚至与资敌之事有牵连?”

“未必是直接指使,但时机巧合,不得不防。”林奇目光看向重重宫墙之外,仿佛要穿透这座繁华的帝都,看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涌动,“看来,有些人,已经快要被逼到墙角,开始狗急跳墙了。”

北疆的物理战场暂时平息,但金陵的政治战场,硝烟味却陡然变得浓烈刺鼻。而一条来自冰原雪地的、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正悄然地将这两个看似遥远的战场,隐隐连接了起来,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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