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司乡来说,这是个还算不错的夜晚,小谈应该没有发现她是个女人,一尺绣房的事情弄好了,她保住了自己的马甲又把差事完成了一半,是可以高兴些的。
但是此时上海的林德有就一点也不高兴了。
林德有借故出门了两天,回来时看到妻子还在家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去和他太太说话。
“我给你买了些东西。”林德有把带回来的西洋糕点交给下人,“去拿个碟子装好拿过来。”又温声去和太太说话,“我今天路过洋人的咖啡店看到的巧克力蛋糕,你尝尝,要是吃得惯,过几天我再买回来。”
这是林德有时隔多年后专门按照太太的喜好买回来的一件东西。
“我不太想吃。”闻远芳并没有什么胃口,她等着下人进来,说了一句,“你退远一些,我和老爷有话要说。”
自从前两天林德有冲出去后,府里的下人对这个存在感极低的太太尊重了挺多的。这会儿听了就立刻全退得远远的。
林德有小心翼翼的看她,“要是不喜欢这个,我明天给你换个口味。”
闻远芳被他这副样子给气笑了,“你还真的是……”
好好说的时候一点不在意别人的感受,现在翻脸了一下讨好起来了。
“好了,你坐下吧。”闻远芳把那蛋糕推远,“给我一份和离书吧,我什么也不要你的,我只穿一身衣服走就行。”
和离,和离,又是和离。
林德有想发火又不敢发火,怕把她惹毛了,耐着性子说话,“我有哪里不对的,你包容我一下,原配夫妻,我也没佬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何必一定要和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闻远芳说,“你知道我最难过的事情其实不是这一块蛋糕。”
林德有不敢接话,怕一接话就是一箩筐的话指责,偏偏他还不敢反驳。
“明天我们去街上,把家里的东西全换成你喜欢的。”林德有再说话时是让步,“不管是颜色还是花样,都依你。”
闻远芳没说话,她要的不是这些。
“你想出去做事不行,你可以出去听戏。”林德有再退一步,“打麻将也行,我给你约几个太太,你找她们玩。”
看样子他这两天是反思过了,知道天天在家里是无聊的,现在打算放太太出去透气了。
只是,这些东西能叫闻远芳收回那些想法吗?
好像是不行。
闻远芳:“你不要费这些力气了,我觉得不快乐已经有好些年了。”
好些年的不痛快怎么会轻易的叫这突然来的一点东西打败呢。
“你一直没说,我就……”林德有试图让太太理解自己的难处,“你应该早些说。”
闻远芳不乐意了,“早些说?多早?成亲两年够不够早?女儿三五岁够不够早?半年前够不够早?”
早些说,早个屁啊。
“在那块蛋糕之前,我已经不快乐了。”闻远芳平静的说,“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一定会否定,就像是一定要和我争个输赢一样,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在女儿面前诋毁我。”
“你像是要在家里一定要争夺一个主人的位置一样把我贬低,可你为什么要在女儿面前诋毁我?”
林德有心虚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可闻远芳没有打算这样放过他,“这些屋子里的东西没有我喜欢的,不是你买不起我喜欢的,是你不愿意。”
“你在女儿面前一直诋毁我,所以她觉得我是一个无知妇人,她在瞧不起我这个母亲,我亲自拿命生的孩子看不起我,你觉得我该有多难过?”
闻远芳这些年挺寂寞的,“我一个人在衡阳住了好几年了,逢年过节的你和惜君回来,回来你们也并不和我说话,你们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
“来了上海了,我以为我慢慢可以听懂你们说什么了。”
“可是我还是跟你们说不上话。”
闻远芳看着这个少年时一心嫁的丈夫,“林德有,我从没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偷人,没有不孝,没有不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无视我?为什么教我的女儿瞧不起我?”
“我明明有丈夫有女儿,可我在这里跟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一样,一天天的过得无趣极了。”
“直到我在那个小店里看到了那几个外国人,我才知道外面的天下已经改了,所以我也要改。”
闻远芳认真的再次重复自己的要求:“我要和离,我要出去,你看不上我,那你就放我走,你去娶一个看得上的人回来做你的太太。”
“我。”林德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在生意场上,林德有是可以滔滔不绝的说话的,说自己的商品,说社会的变动,说中国人和外国人的不同,但是到了他太太这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因为一个沉默了多年的人一下子抛出了犀利的责问,也许是回答得对或不对都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闻远芳叹了口气,“林德有,我最难过的两件事是你无视我和教女儿不爱我,可我最压抑的事却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过得很好。”
整个衡阳都知道,林德有的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但是林德有没有别的女人。
在衡阳的日子,每次聚会一定会有人羡慕。
可是丈夫不找其他女人不代表这个太太就过得高兴。
闻远芳又叹一口气,“我甚至没有办法去跟别人说我的委屈,她们一定会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闻远芳的难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比难过更叫她难过的是憋屈。
“我想我好久,我是真的想离婚了。”闻远芳没有吼叫没有大声也没有再哭,“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女儿那里,你就说我死了。”
林德有气苦:“你、你、你、”他‘你’了半天后憋出来一句,“你为了和离,你竟然连女儿都不要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
“是她先不要我的。”闻远芳这次没有被他套进去,“她眼里没有我这个母亲,她不小了,她是个思想很清醒的人,她很清楚的知道她瞧不上她的母亲。”
林德有:“可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就不能多一些宽容。”
“你还是我嫁了很多年的丈夫,我是不是要一并宽容你?”闻远芳问他,“都要我宽容,谁来宽容我?”
林德有:“可我能改,你说你因为蛋糕不开心,我今天就买了。”他又说,“你不喜欢家里的东西,你就换。闷了,你出去听戏,去打麻将。”
“我们老夫老妻的,不要说和离的话了。”
“好好过吧,我和管家说过了,以后你要出门随时都能出去。“
所以他们之间不是不能商量的。
既然能商量,那就不能再说什么和离了。
林德有好像找到了叫太太打消念头的办法,“惜君那边,我叫他经常写信给你,我念你听。”
“那以后呢?”闻远芳问他,“你花了十四年叫她不爱我,你还能再花十四年把她思想改掉吗?”
“我能看出来你不想和离,你在暂时的改。”
闻远芳上一句话叫林德有看到希望,下一句就叫他清醒,“可是让你注意到我的代价太严重了,我不想再来一次。”
一个妻子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来放弃少年时一心要嫁的丈夫和亲生的女儿。
一个妻子要靠积攒十几年的委屈来让丈夫注意到她是一个有脾气的人,而且她很清楚的知道她这辈子只怕再生不出第二次这样的勇气了。
闻远芳的认知是清醒的,带着些残忍的清醒。
“你是个成功的商人,而我是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的深宅妇人。”
“你每年都会赚更多的钱,和外界的接触叫你变得越发能干优秀。”
“而深宅妇人本来就被困着,你的漠视叫我与你的距离拉得更加远。”
闻远芳明白这些问题造成的原因,“一开始是你想在婚姻关系里胜出,后来是差距越来越大,再后来是你习惯性的无视。”
一步接一步,叫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