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未至,黄家府邸的客房里,已然硝烟弥漫。
“不行不行,这件太素了!”
黄文轩一把丢开一件浅色绸衫,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
“这件!这件锦缎的!”
他举着一件绣着繁复暗纹的紫色长衫,唾沫横飞。
“昭弟你皮肤白,穿这个紫色,往那一站,保管把陈子昂那小子的眼珠子都晃瞎!”
在他眼里,今晚的望江楼文会不是去吟风弄月,是去打仗,是去砸场子。
林昭是他的主帅,这身衣服,就是主帅的黄金战甲。
必须亮,必须闪,必须一出场就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
而主帅林昭,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沉稳得让亢奋中的黄文轩有些憋得慌。
“昭弟!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黄文轩拿着那件战袍冲到林昭面前。
“今晚咱们就要一鸣惊人,把那些府城里自以为是的家伙,全都踩在脚下!你得穿得像个案首,懂吗?气势!气势最重要!”
林昭终于放下了书卷。
他看了一眼黄文轩手里那件几乎能闪瞎人眼的华服,摇了摇头。
他走到自己的行李包裹前,拿出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布衫。
布料有些旧了,洗得发白,没有任何纹饰。
是那种仍在乡下读书的贫寒学子最常穿的款式。
黄文轩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昭弟,你……你没搞错吧?”
他结结巴巴地问。
“穿这个去望江楼?门口的小厮都比你穿得体面!他们会以为你是跟着主人来送东西的!”
这已经不是气势的问题了。
这是脸面的问题!
是他们黄家的脸面!
林昭没有解释。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了那件青布衫。
小小的身子,配上这身朴素到近乎寒酸的衣裳,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从乡野误入繁华之地的孩子,瘦弱,不起眼。
他整理好衣领,转过身,正式地看着黄文轩。
“文轩哥。”
“今晚,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你只需要看着,听着。”
“一个字都不要说,一个动作都不要有。”
“明白吗?”
黄文轩彻底懵了。
他满脑子都是“片甲不留”、“舌战群儒”的壮烈画面,结果林昭给他的任务,竟然是当一根木头桩子?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陈子昂他们肯定会羞辱你,我……”
“你能做到吗?”
林昭打断了他,又问了一遍。
黄文轩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青布衫的六岁弟弟,感觉自己像个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莽夫。
他从林昭身上感受过太多次奇迹,这份根植于心的信任,让他把满肚子的疑问都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
黄文轩咬着牙,重重点头。
“我答应你,我当个哑巴!”
林昭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戌时初,夜幕如墨。
望江楼像一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明珠,嵌在荆州府城的江畔。
三层高的楼阁,飞檐翘角,每一层都挂满了灯笼,光晕一圈圈荡开,把楼下的江水都照得波光粼粼。
丝竹之声、谈笑之声,从敞开的窗格里飘出来,混着酒香和脂粉气,织成一张奢靡的网。
黄文轩站在楼下,仰着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既兴奋又紧张,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又整理一下自己那身崭新的锦袍,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他转头看向林昭,准备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却发现林昭根本没看他。
林昭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小小的身子在望江楼璀璨的灯火下,像一道格格不入的淡影。
他也在抬头看。
他的目光从一楼扫到三楼,掠过那些在窗边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的人影。
在黄文轩眼里,那些是即将被他昭弟才华碾压的对手。
在林昭眼里,那些人影没有脸,没有名字,只是一个个移动的棋子,一个个会走路的传声筒。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整个望江楼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沙盘。
“昭弟?”
黄文轩见他半天不动,忍不住推了推他。
“想什么呢?别怕!有哥在呢!”
林昭从那场无声的推演中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看着满脸写着“我要打十个”的黄文轩,那张紧绷的小脸上,笑了笑。
“文轩哥。”
“走吧。”
黄文轩一愣。
“咱们进去。”
望江楼三楼,是另一方天地。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熏香是上等的龙涎,混着酒气与女子身上飘来的脂粉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温柔网。
丝竹声靡靡,一群衣着华贵的青年学子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低声调笑,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府城子弟特有的自矜与优越。
黄文轩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感觉自己那身新裁的锦袍都在发光。
当两人出现在楼梯口时,一道道目光,先是惊艳地落在衣着光鲜的黄文轩身上。
随即,又带着毫不掩饰的错愕,聚焦在他身后那个小小身影上。
那身衣服,和这满室的锦绣罗琦比起来,就像一颗不小心掉进珍珠堆里的泥丸。
碍眼,且可笑。
角落里,早已被人簇拥在正中的陈子昂,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猎物。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陈子昂缓缓站起身,脸上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即将看到好戏的快意。
他故意提高了声音。
“诸位!”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介绍什么珍奇的玩物。
“我们越城县的小案首,到了!”
压抑的寂静瞬间被引爆。
一名摇着折扇的学子最先没忍住,他手里的扇子啪地合上,对着同伴挤眉弄眼,压低的声音却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子昂兄从哪儿请来的小书童?这身行头,怕是连咱们府上喂马的都嫌寒酸。”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满屋的干草。
压抑的窃笑声先是从角落里响起,随即迅速蔓延,最终汇成一片放肆的哄堂大笑。
一道道目光如针,尽数刺向楼梯口那个瘦小的身影。
这笑声像是一盆滚烫的油,尽数浇在了黄文轩的头顶。
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胸膛剧烈起伏,就要开口怒骂。
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林昭在出门前那句嘱托。
“你能做到吗?”
黄文轩只能死死咬着牙,双眼喷火地瞪着陈子昂。
若不是有过承诺,他早就冲上去将那陈子昂掀个底朝天。
而风暴中心的林昭,在那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响起的一刹那,鉴微之力已悄然运转。
整个望江楼三楼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颜色,变成了一张由情绪和思维构成的复杂网络。
无数断续的表层思维,如蚊蝇般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真是个孩子?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
“陈子昂也太损了,把人骗来这么羞辱。”
“看他那样子,快哭了吧?哈哈哈!”
“这就是越城县的案首?魏源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