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安这番话,如同一只手,揭开了自己身上那层油滑的官场外皮。
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林昭已懒得去深究。
“鉴微”之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高士安在说起“替他挡了些明枪暗箭”时,情绪中那丝真实的回护与无奈。
这就够了。
林昭立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对着高士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学生,代恩师谢过府尊大人庇护之恩。”
没有多余的话。
只此一句,便将自己的位置、态度、以及感激,摆得清清楚楚。
高士安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笑意愈发舒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他摆了摆手,示意林昭重新坐好,语气彻底化作了指点自家子侄的和蔼。
“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他从茶案之下,捧出一套用蓝布包裹的书册,轻轻放在桌上。
“老夫今日叫你来,是想看看你这块顽石,究竟有多坚韧。”
“如今看完了,很满意。”
他解开布包,露出里面一套手抄的《四书集注》。
“这套书,是老夫当年在京城求学时,亲手誊抄并作注的。”
“里面有些见解,未必合于圣人之道,却是我这半生为官的一点心得。”
高士安将书推到林昭面前。
“今日,便赠予你。”
“希望你将来为学,既能登堂入室,也能脚踩实地。”
这份礼物,太重了!
一位知府亲笔作注的经义,传出去,就等于向整个荆州府的官场无声地宣告:这个孩子,是我高士安看重的人!
林昭小小的身子再次离座。
这一次,他行的是拜师礼的大半礼,深深一揖到底。
“学生,谢府尊大人传道之恩。”
“起来吧。”
高士安虚扶一把,待林昭坐定,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质令牌。
不知是何种木料,色泽温润,入手微沉。
令牌之上,用古朴的篆体,刻着“白鹿”二字。
另一面,则是一头栩栩如生、回首望月的白鹿。
“你可知,荆州府往北八百里,为何处?”
高士安摩挲着令牌,声音悠悠,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昭略一思索,答道:“是豫州地界,有白鹿山。”
“不错。”
高士安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白鹿山中,有白鹿书院。”
“我与你老师魏源,当年,便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同窗。”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昭心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头,死死看向高士安。
难怪!
难怪高士安会暗中庇护性如烈火的恩师,难怪他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深厚到足以托付性命的渊源!
在大晋的朝堂之上,有一种纽带,比血缘更亲,比姻亲更牢。
那便是——同年、同乡、同窗!
“你老师性子刚直,不屑于攀附钻营,所以这些事,他从未与你提过。”
高士安将那枚令牌,轻轻放在林昭面前。
“这是书院山长的信物,老夫这里,也只有这么一枚。”
“你的才学心性,窝在越城县那小小的地方,太可惜了。”
“将来若有机会,可持此信物去白鹿书院求学。”
高士安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自己亲手打磨的稀世珍宝,充满了期待。
“那里,才是你这块顽石,真正该去的地方。”
林昭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木牌。
入手微沉。
他缓缓将其握入掌心,仿佛握住了一座名为“未来”的沉重大山。
这位府尊大人,不是在提携后辈。
他是在布局。
高士安似乎很满意林昭的沉默,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你知道,老夫为何不点你为案首?”
林昭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高士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悠然。
“李宏家世显赫,才华是利刃,把他放在案首,只会让他背后的势力更显得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
“而你这块顽石,藏得太深,磨得太滑。”
“把你放在案首,恐怕转眼就会被撕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所以,老夫选了张景深。”
听到这个名字,林昭的眼皮,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跳。
那个沔阳县来的,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寒门学子。
“他很好。”
高士安的评价简单而精准。
“他的文章四平八稳,性子坚韧刻苦,他的出身……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他是天下所有寒门士子,最标准的模样。”
“把他高高挂在案首的位置上,就是为天下寒门竖起了一面旗。”
“一面告诉他们,科举之路,依旧有希望。”
“一面告诉朝中那些世家大族,我荆州府,尚文重才,不看出身!”
“张景深这面旗,会吸引来无数的赞誉,也会引来无数的嫉妒与明枪暗箭。他会成为一个象征,一个靶子。”
“这是他身为案首,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他的荣耀。”
话说到这里,高士安的目光重新锁定了林昭,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旗帜立在明处,是为阳谋。”
“而你……”
“你就是老夫布下的那步暗棋。”
暗棋!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林昭的心上。
“第八名,一个足够让你声名鹊起,却又不至于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名次。”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案首张景深和探花李宏吸引过去,没人会太在意一个六岁的小神童。”
“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有趣的谈资,一个吉祥物,然后很快忘掉。”
“而你,就可以在这面旗帜的阴影之下,安安稳稳地读书,成长。”
高士安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老谋深算的平静。
“老夫希望,这天下寒门,既有一面迎风招展、激励人心的旗。”
“也有一把藏于鞘中,无人知晓,却能在关键时刻,一击致命的刀。”
他看着林昭,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景深是那面旗。”
“老夫希望,你能成为那把刀。”
房间里,静得可怕。
林昭感觉自己握着的不再是什么书院信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用未来做赌注的契约。
这位荆州知府,在寒门一派,同时押下了两注。
一明一暗,一攻一守。
好深沉的算计!
林昭缓缓站起身,将那枚白鹿令牌和那套《四书集注》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着胸口放好。
然后,他对着高士安,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说话。
但高士安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去吧。”
高士安欣慰地摆了摆手。
“记住,石头就要有石头的样子。”
“在没有变成泰山之前,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泥土里。”
林昭转身,走出了雅间。
当他重新走上喧闹的街头,听着周围小贩的叫卖和行人的说笑,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伸手,隔着衣衫,轻轻摸了摸怀里那块木牌坚硬的轮廓。
这盘棋,他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