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小筑内,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张巧夺天工的沙盘之上。
裴云程的双手微微发颤,那双曾写出无数锦绣文章的手,此刻竟有些握不住一根竹签。
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三个被标记出的泄洪点,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你的意思是……”他的嗓音干涩沙哑,“这一切,你都算到了?”
林昭只是平静地摇头:“我只做了最坏的准备。”
他的手指在沙盘精致的轮廓上轻轻滑过,像是在安抚一个活生生的豫州。
“敌在暗,我在明。想破这个局,只能将计就计,让他们的毒计,变成我们翻盘的棋。”
黄文轩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指着沙盘道:“可就算咱们知道法子,谁信?府衙那帮人巴不得咱们死!”
“所以,”林昭的目光转向裴云程,那双孩童的眼眸里,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锐利与期待,“需要裴兄出面了。”
裴云程一愣:“我?”
“翰林三代,门第清贵,这不是白叫的。”林昭的语气里带着恳切。
“裴兄的家世,足以让你绕过豫州府衙,将声音直接递到天听。”
齐洲指尖翻飞的铜钱骤然停住,他双眼微眯:“你是说……”
“都察院。”林昭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都察院监察御史张大人,此刻正在豫州巡查。若能将我们的发现,呈于他的案前……”
裴云程的呼吸猛地一滞。
都察院,张御史……这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他瞬间明白了林昭的通盘算计。
那可是天子耳目,巡狩一方,百官忌惮!
惊动此人,无异于将这滔天之事,直接捅到了御前!
“可是,”裴云程眉头紧锁。
“就算张大人肯见我,单凭这些推演……会不会太过匪夷所思?”
林昭走到沙盘旁,拿起一块细密的布,珍而重之地开始包裹那些精雕细琢的山川河流。
“所以,你要带去的,不只是推演。”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你要带上经世社这一年来的所有实测数据,所有图纸,我们所有人的心血。
你要告诉张大人,这不是几个学子的纸上谈兵,这是我们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豫州!”
“对啊!”黄文轩激动地一拍大腿。
“咱们的东西,比府衙那帮酒囊饭袋画的破图准确一百倍!”
裴云程深吸了口气,那双曾因挫败而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光芒,紧紧握拳。
“好!我即刻动身!”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却又在门槛处停步,回头望向林昭。
“你……”
“我在此处等消息。”
林昭仿佛早已洞悉他的心思。
“齐兄,你动用苏家的渠道,将泄洪的法子编成童谣传出去。切记,只字不提经世社,就说是河神托梦,指点迷津。”
齐洲眼珠一转。
“童谣?”
“对,越是朗朗上口,传得越快。”林昭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他们想让我们当妖人,那我们就请神。”
黄文轩挠挠头:“那我呢?”
“你,”林昭看着他,“与我一起,准备收网。”
……
夜色渐浓,豫州城内,哭喊与咒骂声中,一首诡异的童谣悄然流传。
“黑风峡里有神仙,落雁泽中藏金莲,运兵渠水向西流,三路并进解倒悬……”
起初无人当真,可随着洪水围困,绝望滋生,这几句简单的歌词仿佛成了溺水者最后的稻草,在灾民中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与此同时,豫州府衙后院角门,一辆青布马车悄然停下。
裴云程怀抱一个沉重的布包,从车上下来。
他整理了衣冠,身上的绸缎长衫与腰间玉佩,彰显着他与普通灾民截然不同的身份。
“在下裴云程,翰林院修撰裴大人之孙,”他声音平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
“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张御史。”
门房一听翰林院修撰,不敢怠慢,连忙哈腰通报去了。
夜风萧瑟,裴云程抱紧了怀里的布包。
……
豫州府衙,张御史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裴云程跪坐在蒲团上,他面前,经世社一年心血尽数铺开。
水文图、测量数据、河道分析,其详尽与精确,让这位见多识广的监察御史也不由得动容。
张御史端着茶盏,目光在图纸上缓缓移动,许久才开口。
“裴公子,这些图纸,确实精详。”
裴云程心头一喜,刚要说话,却听对方话锋陡转。
“但是,”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下。
“你所谓二次决堤的预测,未免过于骇人听闻。老夫为官十数载,为脱罪而编造奇谈怪论的,见过不止一两个。”
裴云程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没想到,自己赌上一切的孤注一掷,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怀疑。
“张大人,学生所言句句属实!”他急声辩解,“清河故道的老堤年久失修,若水位暴涨……”
“又是若是。”
张御史摆手打断他,语气里透着一股官僚特有的冷漠与理智。
“你们读书人,最擅长的便是纸上谈兵。老夫承认你们测绘用心,但这不代表你们能未卜先知。”
裴云程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
林昭信任的眼神,同伴们期待的目光,还有城外无数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一股前所未有的血气,直冲头顶。
“张大人,”他霍然起身,整理衣冠,朝着张御史深深一拜。
“学生知道,空口白话,难以取信于大人。”
他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学生裴云程,愿以我裴家三代翰林的清誉,以学生的功名前程立誓!”
此言一出,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御史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那双看过无数卷宗、审过无数官员的眼睛里,终于开始有些动容。
“若两日之内,清河故道安然无恙,学生自请革去功名,从此绝迹仕途!并一力承担所有妖言惑众之罪!”
张御史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目光锐利如鹰。
三代翰林,清贵门第,视功名如性命,视清誉重于泰山。
他见过赌命的,却从未见过赌这个的。
用家族三代积累的荣光来作伪,除非是疯了……
又或者,他所言,字字是真!
“你……”张御史的声音有些干涩,“当真?”
“学生当真!”裴云程昂首挺胸,那双曾因挫折而暗淡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良久,张御史缓缓点头。
“好,老夫信你这一回。”他走到案前,提笔疾书。
“本官即刻派人核查清河故道,并调集人手,按你所说,做好三路泄洪的准备。”
裴云程大喜过望,俯身便拜。
“但是,”张御史放下笔,目光如刀。
“若两日后安然无事,你该知道后果。”
“学生,明白!”
夜色更深,观云小筑内,林昭依旧静坐于沙盘前。
齐洲指尖的铜钱转得几乎带出了残影,他瞥了眼气定神闲的林昭,哼了一声。
“你说,咱们那位裴大公子,这会儿是不是正跪在府衙门口,哭着喊着要见官呢?别被人当疯子打出来才好。”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拨动了沙盘上一颗代表水流的蓝色琉璃珠。
珠子滚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