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连佩剑都嫌长的孩子。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林昭安静地上前,穿过桌椅的缝隙,一直走到比他高出两个头的黄文轩面前。
“正因如此,你才更要留下。”
林昭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钉子,直直敲进黄文轩的心里。
黄文轩愣住了,满眼都是不解:“什么?”
林昭的目光扫过一旁同样困惑的裴云程和齐洲,而后重新落在黄文轩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裴兄是旗,是经世社摆在明面上的脸面,他的家世能为我们挡去大部分风雨。”
“齐洲是脉,是经世社的血,有他在,我们才有底气去做想做的事。”
林昭的声音压得更低,那双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眸子锁定了黄文-轩,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而表哥你,我要你做经世社的心。”
心?
黄文轩彻底懵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裴兄出身高门,待人温和却有礼,他可以和社员们成为同僚,却很难成为真正的兄弟。他与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寒门学子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齐洲,”林昭瞥了一眼嘴角抽搐的齐洲,“他性子傲,嘴巴毒,让他去跟人掏心窝子,比让他上阵杀敌还难。他也不屑于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只有你,”林昭的手在黄文轩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只有表哥你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待人最真,最重义气。书院里上百号社员,不管是富家子弟还是穷苦书生,谁不认你?只有你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把他们拧成一股绳。”
林昭收回手,后退半步,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表哥。
“我要你留在书院,将我们今日的理想,我们为何要读书,为何要格物,为何要站在这里的道理,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递给每一个新加入的寒门学子。让他们知道,我们为何而学。”
“这个任务,比陪我回家重要百倍。”
“你,能做到吗?”
一连串的话,像滚雷一样在黄文轩的脑子里炸开。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三个人里最没用的那个。裴云程是领袖,齐洲能搞钱,连最小的表弟林昭都是运筹帷幄的军师。
而他呢?除了有点蛮力,好像什么都帮不上。
他想跟着林昭回家,只是出于最朴素的念头——保护他。
可他从没想过,林昭会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
不是护卫,不是打手。
是心。
是传递理想的火种。
黄文轩的呼吸一窒,他看着林昭那双映着烛火、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重量,不是千钧巨石,而是表弟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顽皮笑意的脸,此刻被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所充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能!”
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不是我干,不是我试试。
是我能。
就在黄文轩热血沸腾之际,一声清脆的哒声打断了他。
齐洲指尖捻着一枚铜钱,斜眼看来,嘴上挂着惯有的嘲讽:“行了行了,别在这上演兄弟情深了,看得人牙酸。”
他瞥着林昭,眼中的担忧却比谁都浓:“说正事,林昭,你一个人上路,目标太大。豫州这事,你以为就这么完了?
明里你是万家生佛,暗地里,你是多少人恨不得生吞活剥的眼中钉!”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还沉浸在激动中的黄文轩。
他脸上的红潮瞬间褪去,换上了煞白的惊恐。是啊,他只想着自己要留下扛起担子,却忘了表弟此去,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齐洲没理会黄文-轩的脸色,将那枚铜钱往桌上啪地一拍。
“我让苏家那边安排,三日后有一支商队从北地返回江南,路过荆州。你混进去,有苏家的旗号在,天底下还没几个不开眼的敢动。”
裴云程一直沉默着,此刻闻言,缓缓点头,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同。
“此法甚好。苏家商队护卫精良,行事周密,确为万全之策。”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
在他新晋的鉴微视野里,能看到齐洲看似不耐烦的语气下,那根代表担忧的情绪丝线绷得比谁都紧。
这个看似万全的方案,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这位将门出身的小财神早就为他铺好的退路。
林昭抬起头,迎上三双写满关切的眼睛,那张稚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正的笑意。他没有半分推拒,只干脆利落地应了一个字:“好。”
……
三日后,晨光熹微。
一支庞大的商队如长龙般盘踞在官道上,车轮上还带着北地的风尘。
高大的苏字旗幡在晨风中微微卷动,数十名精悍的护卫按着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亭内,裴云程、齐洲、黄文轩三人站着,谁都没说话。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叫林三,是齐洲托关系塞进商队里,准备带回江南老家伺候笔墨的。
他低着头,弓着背,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很好欺负的气息。
没人能把他和三天前那个在沙盘前指点江山,一言定万民生死的林昭联系起来。
黄文轩第一个绷不住,他大步上前,眼眶早已通红,却死死咬着牙,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伸出那双因为练武而布满薄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林昭那瘦削的肩膀上。
“砰”的一声闷响,力道大得让林昭身子晃了晃。
“昭弟……”黄文轩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沙哑,“路上……自己当心。”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只剩下这句最朴实的话。
“知道了,表哥。”林昭抬起头,脸上挂着符合林三这个身份的、有些畏缩的笑。
齐洲一脸嫌弃地走上前来,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粗暴地塞进林昭怀里。
“拿着。”他下巴微抬,斜着眼,用那惯有的毒舌腔调说道。
“穷家富路,别死在半道上,到时候传出去,说我齐洲的朋友是个穷死的倒霉蛋,我可丢不起这人。”
钱袋入手极沉,信封也颇有分量。林昭的鉴微之力悄然流转,能看到这个嘴上不饶人的家伙,昨晚一夜没睡,亲手给他点了沿途所有苏家商站的接头人,写满了整整三页纸。
林昭没戳穿他,只是将钱袋和信揣好,低声道:“谢了。”
“谢什么谢,肉麻。”齐洲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只是那不停在袖中指缝间翻飞的铜钱,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最后,是裴云程。
他一直静静地站着,身姿笔挺如松。直到此刻,他才缓步上前,整了整林昭那有些歪斜的衣领。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林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说道:
“静待君归。”
这四个字,不是祝福,而是一个约定。
林昭笑了,这一次,不再是林三的怯懦,而是林昭的平静。
他对着三位挚友,郑重地拱了拱手。
“走了。”
说完,他转身,再没有回头,瘦小的身影汇入商队的人流,登上一辆不起眼的杂物马车,消失在车帘之后。
车队缓缓开动,车轮碾过官道,发出沉重的辘辘声。
长亭里,三人并肩而立。
黄文轩终于没忍住,抬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清晨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