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赵恒也看出了其中凶险,沉声道:“此事蹊跷,怕是个圈套。
要不要让'火'或'山'去'拜会'一下那位钱主簿?”
“不可。”
林昭摇头,指了指窗外那些摇着折扇的书生,“赵哥,这里是江南,不是边关。
你看那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可一张嘴就能让人倾家荡产。
咱们动刀子容易,可动完了呢?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赵恒怔住,半晌才点点头。
是夜,林昭将护卫“风”叫到书房。
他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地名和人名:“去查清这几处田产的归属,还有这几个人,与钱主簿以及三大粮行的资金往来。天亮前回来。”
这些信息,正是他从张德才的描述以及这两日观察中,一点点拼凑出的线索。
风接过纸条,没有多问,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午后,文会如期举行。
听雨楼是吴县最负盛名的酒楼,临河而建,雕梁画栋。
此时正值初秋,江风徐来,竹帘半卷,倒也惬意。
林昭依旧穿着那身普通的青色襕衫,未带冠玉,只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神态自若地走进大门。
厅堂之内早已坐满了人。
为首的正是钱主簿,他身边簇拥着七八名衣着华贵的乡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脸上都挂着玩味的笑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主动跳进陷阱的猎物。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厅堂一侧用十二扇仕女图屏风隔开的雅间里,一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正端坐其中。
此人正是吴县县令吴清源。
近来他为地方水患之事焦虑不已——豪绅把持水利、官吏上下其手,每每想要整顿却处处碰壁。
几日前收到这份策论,虽对九岁士子的说法半信半疑,但那份《水利疏》中的见解确实新颖。
恰好听闻钱主簿在此设宴,他便想借机一观,看这林昭究竟是沽名钓誉之徒,还是真有济世之才。
满堂宾客各怀心思,气氛诡异而微妙。
钱主簿轻咳一声,满堂渐渐安静下来。他脸上堆着笑,举杯向林昭遥遥示意。
“林小先生大驾光临,实乃我吴县文坛之幸。听闻先生有治水妙策,能解我县水患之忧?
在座诸位皆是地方耆老,对水利之事多有研究,正好向小先生请教一二。”
话虽客气,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周围几位乡绅也纷纷附和,语气中隐含玩味。
林昭不卑不亢地对众人作揖,缓步走到堂中。
他没有急着去看那份策论,反而清了清嗓子,稚嫩的童音在厅堂回荡。
“诸位先生,晚生有一事不明。村里有两户人家,上游的富户修了高坝蓄水,下游的穷人田地干裂。
富户说这是天灾,与他无关。
可晚生觉得奇怪,既是天灾,为何富户家的稻田比往年还要水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这世上啊,有些事看着像天灾,其实是人祸。”
话虽简单,却让在场的乡绅们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林昭拿起桌上的《水利疏》图纸,目光落在席间一位姓李的胖乡绅身上。
此人正是“风”调查出的,私自加高上游水坝的罪魁祸首之一。
“李乡绅,晚生听说您去年新修祖坟,用了不少青砖?”
李乡绅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
林昭笑了笑,“晚生在策论中算过,要私自加高贵府上游那座水坝三尺,大概需要青砖三千六百块。
这个数目,与您去年修坟上报官府的用料,恰好一致呢。”
李乡绅脸色一变,猛地拍桌而起:“黄口小儿!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林昭的目光落在李乡绅的衣袖上,那里有一道并不明显的水渍痕迹。
“李乡绅,您这云锦长袍华贵非常,想必平日里极为爱惜。只是晚生有一事不解。”
他指了指那道水渍,“这道痕迹的位置,恰好是蹲下查看低处时,袖口会碰到的地方。
而这个时节,城中哪里会有这样的积水呢?”
他顿了顿,声音虽稚嫩却透着锋芒:“晚生前日去过下游,那里河床龟裂,但有几处低洼积了浑水。
若是有人蹲下查看坝基……袖口沾上这样的水渍,倒也说得通。”
满堂哗然!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林昭的目光已经转向脸色铁青的钱主簿。
“主簿大人,您批驳我这策论,说'耗费高昂,国库空虚,断不可行'。晚生有一事不明。”
他举起那份策论,声音陡然拔高。
“去年秋,县衙上报朝廷,申请'吴县河道疏通修缮'专款,共计白银一万两。
朝廷早已批复,银子也早已拨下。既然钱已到位,为何吴县河道至今未动一石一土?”
“这一万两银子,又去了哪里?”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在听雨楼炸响!
满堂死寂。
钱主簿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惊慌一闪而逝,很快恢复镇定,冷笑道:“黄口小儿!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贪墨公帑?
你说那一万两修河款去向不明,可有证据?还是说,你想凭一张利嘴,就污蔑朝廷官员?”
他环顾四周,声音提高:“诸位乡绅都是本地德高望重之人,可有人见过本官贪墨?
这小儿分明是想哗众取宠,败坏本官名声!”
林昭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完,才缓缓开口:“证据?钱大人若想看,晚生这就呈上。”
他打了个手势,门口的“风”悄然走进,将一卷账本双手奉上。
“公子,幸不辱命。”
这正是林昭让他连夜去查的,钱主簿偷偷藏在城外外宅里的秘密账簿!
钱主簿看到那账本的瞬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厅堂的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文士缓步走了进来。
满堂宾客一愣,随即纷纷起身行礼:“吴……吴大人?!”
吴清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瘫软在地的钱主簿身上。
“本官今日本是来此处会友,不想却听到了一出好戏。”
他走到钱主簿面前,俯视着这个曾经的得力下属。
“钱主簿,你来告诉本官,那一万两修河款,到底在哪里?”
“大……大人……下官……下官冤枉啊!”
钱主簿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这是污蔑!是这小儿的污蔑!”
“污蔑?”
吴清源一把抓过那本账册,翻开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一个钱主簿!好一个吴县主簿!”
他怒极反笑,将账本狠狠摔在钱主簿面前:“来人!将钱宁的功名革去!
连同这个李乡绅,一并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其余人等,严加看管,挨个审问!”
门外衙役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将哀嚎不已的钱主簿和已经吓傻的李乡绅拖了出去。
形势,惊天逆转!
处理完乱局,吴清源屏退左右,整个厅堂只剩下他和林昭、赵恒三人。
他亲自提起茶壶,为林昭倒上一杯清茶,脸上已无半分官威,只剩下浓浓的激赏。
“本官困于这吴县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处处掣肘,久不能施展抱负。不想今日,竟被你一少年,一言点破迷局!”
吴清元看着林昭,这行事风格,这见微知着的洞察力,竟与自己的一位同年故友颇为相似。
他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问道:“小友见识不凡,行事颇有章法,不知……与荆州知府魏源魏大人,是何关系?”
满室寂静。
林昭缓缓起身,对着吴清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清澈:“回禀大人,魏大人,正是在下的恩师。”
吴清源听到这话,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盯着林昭看了许久,眼中的情绪从震惊到恍然,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怪不得……怪不得啊!”
他想起多年前,科举放榜后,他与魏源在京城相识,两人曾彻夜长谈,论及天下大势、民生疾苦。
魏源曾说:“若能寻得一个既有才学、又有担当的弟子,我这一生也算值了。”
如今看来,他的这位同年好友,当真找到了。
吴清源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林昭的手:“魏兄教出了好弟子!
今日若非你,本官还要在这泥潭中挣扎多久!快与我说说,你此来江南,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