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造的齿轮,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
吴县,这座昔日的江南小城,如今已然成为整个大晋最炙手可热的商业中心。
城南的工坊区日夜不息,高大的烟囱吐出滚滚浓烟,那是财富与效率的象征。
码头上,商船往来如织,一匹匹印着江南新造标识的布料被装船运往大晋各地。
织造公会门口,来自各府的商贾排着长队,脸上带着谦卑又渴望的笑容,只为能早日拿到新一批的织机订单。
一切都欣欣向荣,仿佛一幅盛世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然而,身处画卷中心的林昭,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谐的音符。
这日午后,他站在别院二楼的窗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街上的人流。
在鉴微神通之下,世界的另一面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那个在茶寮里喝茶的富商,手指骨节粗大,虎口处有常年握持兵刃才能留下的厚茧,呼吸绵长,太阳穴微微鼓起。
那个在街角摆摊的货郎,眼神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实则每隔一刻钟,都会精准地将视线投向织机工坊的大门方向,分毫不差。
甚至连府邸外新来的那个乞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他胸腹间的起伏却极为平稳有力,绝非一个饥寒交迫之人该有的状态。
这些伪装起来的身份,在普通人眼中天衣无缝。
但在林昭的鉴微视野里,他们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沉凝杀气,和隐藏在衣衫下的矫健肌肉线条,都如同黑夜中的灯火般清晰。
短短数日,吴县城中,这样的人多了不下三十个。
他们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过来。
目标,不言而喻。
“赵兄,派人去查查城里最近多出来的这些客人。”
林昭的语气很平静。
“不用惊动他们,我只想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谁办事。”
赵恒的眼神一凝,他早已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只是没有林昭这般洞若观火的能力。
他动用了定国公府在江南布下的暗线,开始反向追踪。
三日后,赵恒面色凝重地回到书房。
“这些人……来历不明,但绝非善类。”
他声音低沉。
“他们组织极为严密,以三人为一伍,互相之间用我们听不懂的切口联络。
行动时,一人望风,一人执行,一人接应,配合默契,绝非寻常的江湖草莽或商家派来的探子。”
“我的人跟丢了三拨,有两名兄弟还险些被对方反杀了。”
“他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在暗中窥伺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林昭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果然,动了别人的蛋糕,真正的豺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知道,对方在等一个机会。
而他,也在等。
他要看看,这张网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头猛兽。
机会在第五天夜里到来。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高墙,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哨,目标明确地扑向了织机工坊最核心的院落。
归无咎存放母模图纸的密室。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黑影的手即将触碰到窗棂的瞬间,一道凌厉的刀光自暗处亮起,直劈他的面门!
黑影大惊,抽身后退,同时手中弹出一枚毒镖,反手掷向刀光来处。
黑暗中,赵恒的身影显现,他侧身避过毒镖,手中长刀如影随形,与黑影战作一团。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划破夜空。
黑衣人武艺高强,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但赵恒得林昭指点,刀法大开大合,又在军中历练,根基更为扎实。
数十招过后,黑衣人渐落下风。
眼见无法得手,黑衣人虚晃一招,转身便要遁走。
“想走?”
赵恒冷哼一声,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护卫一拥而上,数张大网当头罩下。
黑衣人避无可避,被牢牢困在网中。
他挣扎了两下,见脱身无望,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不好!”
赵恒心头一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想要捏开他的下巴。
但已经晚了。
黑衣人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他竟是在被擒的瞬间,就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囊。
护卫们将尸体拖到灯下,赵恒上前搜查,却只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枚小小的玄铁腰牌。
腰牌入手冰凉,做工精致,正面光滑无字,背面则用古篆刻着两个字。
德明。
当赵恒将这枚腰牌拿到林昭面前时,书房内的烛火都仿佛摇曳了一下。
林昭拿起腰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古朴的字体。
德明……明德社。
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在史书中都只留下寥寥数笔,却被无数野史笔记渲染得神乎其神的神秘组织。
这个贯穿了整个大晋王朝的庞大黑手,竟然这么快就找上了自己。
“此事,绝不可外传。”
林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他看着赵恒。
“将尸体处理干净,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他立刻提笔,写了两封密信。
一封加急送往荆州府魏源手中,另一封则通过苏家的秘密渠道,送往苏州苏远山处。
信中,他详细描述了刺客的行动、腰牌的来历,以及自己的猜测。
他需要验证,这头猛兽,到底有多可怕。
回信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仅仅两日,魏源和苏远山的回信便同时抵达。
两封信的材质、笔迹截然不同,但信中的内容,却透着惊人的一致,措辞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魏源在信中写道:“此乃国之蛀虫,盘根错节,非一人一地可敌。
林昭吾徒,汝之才华在经世济民,切不可因一时之利,与此等势力纠缠。
速退!将织机之事暂缓,以科举为重,保存有用之身!”
苏远山的回信则更为直接:“林公子,此非商场,乃是龙潭虎穴。
苏家百年基业,亦不敢轻易触其锋芒。
听老夫一言,舍!
立刻放弃新织机独占之利,将图纸散出,或可换得一线生机。万勿以卵击石!”
两封信,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浇下。
连魏源这样的封疆大吏、苏远山这般的商界巨擘,都对此讳莫如深,视如蛇蝎。
其背后代表的能量,已经超出了林昭此前的所有想象。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心头。
他明白,新织机这块肥肉,已经被一头他根本无法抗衡的巨兽死死盯上。
硬碰硬,是螳臂当车。
退缩……退缩真的有用吗?
林昭很清楚,对方要的不仅仅是图纸,更是对江南布业的绝对掌控权。
今日退一步,明日他们就会进十步,直到将他连同整个织造公会,吞得渣都不剩。
藏?
骗?
在一个能将探子渗透到大晋每一个角落的庞大组织面前,任何小聪明都显得可笑。
林昭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整整三天三夜。
张德才和赵恒忧心忡忡,却不敢打扰。
书房内,林昭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他在脑海中疯狂推演着一切可能性。
抵抗,死路一条。
退让,慢性死亡。
求援,恩师与盟友自顾不暇。
棋局,已成死局。
当第三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漆黑的书房时,林昭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勘破迷局后的极致冷静。
既然棋盘上的路都走不通。
那就……掀了这棋盘!
他拉开房门,对着门外焦急等待的赵恒与张德才,露出了一个让他们感到陌生的笑容。
“去,把我们最完整、最详细的那份新织机母模图纸,拿过来。”
张德才一愣:“少爷,您这是要……?”
林昭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京城方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石破天惊的力量。
“他们不是想要吗?”
“那就给他们。”
“我要借明德社这把最快的刀,帮我去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无法快速完成的事情。”
“我要把这图纸,原封不动地,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