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紫禁之巅,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一骑快马,身背红翎,从官道尽头卷起一道烟尘,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冲向皇城。
沿途的禁军卫士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提前清开了道路。
这是八百里加急的军国要务。
信使最终没有进入皇宫,而是在内阁门前翻身下马,几乎是被人架着,将一个蜡封的铜管送到了帝师张阁老的府邸。
张阁老已经年过花甲,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他亲手用小刀割开蜡封,展开那份来自荆州的、由他最得意的门生冯清山亲笔书写的奏折。
只看了几行,张阁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个时辰后,文华殿。
昭武皇帝斜倚在宝座上,神情倦怠地听着下方臣子们为了一点边关军粮的调拨份额吵得面红耳赤。
这些年,这样的场景他见了太多。
党同伐异,蝇营狗苟。
他甚至能预判到下一句谁会出班,会用哪句圣人经典来攻击政敌。
了无生趣。
直到帝师张阁老手捧奏折,快步入殿,那沉闷的空气才被打破。
“陛下,荆州八百里加急,巡查御史冯清山有万几之要务上奏!”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奏折上。
包括那位站在百官之首,身着绯色蟒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内阁首辅卫渊。
冯清山是去查江南布业之乱的,能动用八百里加急,难道是江南出了天大的乱子?
藩王谋反了?
昭武帝终于坐直了身体,声音听不出喜怒。
“念。”
张阁老清了清嗓子,沉声念道:“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冯清山,奉旨巡查江南,于荆州府查得布业之乱根由,乃有新式织机现世,工效十倍于旧器……”
听到这里,不少官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然,此非乱之根。乱之根,在民无以为继。臣于荆州,偶遇一奇才,献'白煤'之法。
此法可将寻常黑煤,炼为无烟之煤,热力五倍于银骨炭,而成本不及十一。
一妇人日可制百斤,足以安百万流民,可令北地铁骑再无冻馁之虞,为国朝每年节省军费开支,何止千万两!”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文华殿内轰然炸响!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热力五倍于银骨炭?
成本不及十一?
一个妇人一天能做一百斤?
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神话故事?
冯清山是疯了吗?竟敢上这种奏折来欺君罔上!
然而,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质疑。
因为上奏的人,是张阁老的门生,是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着称的冯清山!
他,绝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殿炸开了锅。
“陛下!此乃天佑我大晋!天佑我大晋啊!”
一名兵部老臣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场就跪下了。
北地边军的苦,他比谁都清楚。
每年冬天,冻死冻伤的将士不计其数,取暖的银骨炭比军粮还金贵。
如果此物为真,那大晋的北境防线,将稳如泰山!
“陛下,臣以为,此乃祥瑞之兆!”户部尚书眼睛放光,他已经开始计算这东西能为国库省下多少钱,又能开辟出多大的税源。
然而,就在一片赞美歌颂声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了。
三皇子赵楷一步出列,对着昭武帝躬身行礼,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奏。”
他面带笑意,声音洪亮。
“冯御史忠君体国,儿臣佩服。前些日子,儿臣便察觉江南布业有异,恐生民乱,故而暗中派人关注荆州动向。
如今冯御史查得此事,想来也是儿臣布局之功。此等定国安邦之不世奇功,冯御史当记首功,但究其源头,实乃儿臣为父皇分忧的一点浅薄心意。”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无耻!这是几乎所有老臣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这功劳你也敢抢?
你连荆州都没去过,张口就来?
但没人敢说。
因为他是三皇子,是如今储君之位的最热门人选。
昭武帝看着自己这个意气风发的儿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三皇子开了头,其他皇子和派系岂能干看着?
五皇子立刻出班,义正言辞地反驳:“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大有蹊跷!黑煤变白煤,闻所未闻,恐是妖术!
再者,官府插手煤炭经营,乃是与民争利,违背祖宗成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请父皇严查冯清山,深挖其背后主使,切不可被奸邪小人蒙蔽!”
“臣附议!”
“臣也附议!奇技淫巧,乱政之源,当禁绝之!”
一时间,朝堂上炸开了锅。
三皇子赵楷高声道:“父皇,此乃天佑我大晋之兆,儿臣愿领此功,为父皇分忧!”
五皇子立刻反驳:“三哥此言差矣!黑煤变白煤,闻所未闻,恐是妖术!官府插手煤炭经营,乃是与民争利,违背祖宗成法!”
百官纷纷附和,有人高呼“臣附议”,有人痛斥“奇技淫巧,乱政之源”,整个文华殿乱成一团。
一派以三皇子为首,拼命想把这泼天大功揽到自己身上。
另一派则将“蜂窝煤”打成“妖术”,将官府统筹称为“与民争利”,想把这件足以改变国运的大好事彻底搅黄。
他们争吵着,攻讦着,唾沫横飞。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虚无缥缈的“蜂窝煤”和“改良织机”所代表的巨大利益。
反而,最初引发这一切的,某些势力在江南垄断布业的恶行,已经无人再提。
仿佛被所有人默契地遗忘了。
自始至终,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卫渊,都微闭着双目,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是,当张阁老念到“白煤”二字时,他握着朝笏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龙椅之上,昭武帝安静地看着下方这幅丑态百出的众生相。
他的目光,扫过三皇子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扫过五皇子紧握成拳的双手,扫过那些窃窃私语、各自盘算的臣子。
最终,他的目光落回到了张阁老呈上来的那份奏折原件上。
他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朝臣们争论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手指,在那份质地优良的宣纸上轻轻拂过,最终,停留在了奏折末尾,那个被冯清山一笔带过的名字上。
“……此事,皆赖荆州府院试案首,秀才林昭,献策有功……”
荆州秀才。林昭。
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
昭武帝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许久。
“够了。”
昭武帝淡淡地开口,整个文华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争吵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三皇子赵楷心中狂喜,他认为父皇是要为他一锤定音。
五皇子等人则心头一紧,准备继续死谏。
然而,昭武帝的决定,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此事,容后再议。”
他没有奖,也没有罚。
他甚至没有表态此事是真是假,是功是过。
他只是将那份奏折轻轻放下,对着身边的太监总管吩咐道:
“传朕旨意,命工部即刻派遣精通格物之学的员外郎,带上最好的工匠,速往荆州,核实'蜂窝煤'之效。务必,亲眼得见,亲手试验,将真伪虚实,毫厘不差地报上来。”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这算什么?不赏功,不问罪,只是派人去看看?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昭武帝站起身,缓缓走下御阶,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退朝。”
当天夜里,养心殿。
昭武帝独自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那份来自荆州的奏折。
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孤独。
他的手指,再次落在那个名字上。
“林昭……”他低声念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能掀起如此滔天巨浪,却又将自己完美隐于幕后,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名字。
这样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武帝沉思片刻,对着殿外低声吩咐:“去,查一查这个林昭。家世、履历、师承、交游,事无巨细,全都查清楚。”
“是。”
黑暗中,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昭武帝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奏折上。
一场足以决定未来国运走向的巨大风暴,正在京城上空疯狂汇集。
而掀起风暴的他,却下了一步谁也看不懂的棋。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真正感兴趣的,从来不是那个煤,也不是那台织机。
而是那个叫林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