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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谶语与山城余烬

丧尸爆发第十年,公元2036年6月8日,星期六,正午刚过。

地点:重庆市,渝中区下半城,通远门城墙根下,“问心斋”卦摊前。

山城夏日的正午,阳光毒辣得如同熔化的钢水,无情地泼洒在通远门一带低矮、拥挤、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棚户区。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煤烟、生活垃圾发酵的酸腐、廉价草药的苦涩以及无处不在的汗臭味。道路狭窄崎岖,由碎石和废弃水泥板勉强铺就,坑洼处积着浑浊的污水。两侧是用木板、油毡、甚至捡来的塑料广告布搭建的简陋窝棚,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在高温炙烤下散发着濒临散架的气息。这里是山城壁垒坚固防线内,被秩序之光勉强笼罩却依旧挣扎在生存边缘的灰色角落。

“问心斋”,与其说是斋,不如说是一个用破旧凉棚勉强支起的卦摊。一块褪色发白、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问心”二字的布幡,无力地垂挂在竹竿上。棚下摆着一张缺了角的老旧木桌,几把瘸腿板凳,桌面上散落着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一本线装书页泛黄的《易经》、一个盛着不明液体的陶碗。这里的主人,便是人称“吴瞎子”的吴半仙。

此刻,小小的卦摊前,气氛却与周遭的闷热死寂截然不同,充满了暴戾与绝望的嘶吼。

三个穿着油腻背心、浑身刺青、面目凶狠的中年男人,正如同围捕猎物的鬣狗,死死揪着吴瞎子的衣领。吴瞎子那副赖以存身的黑色圆框墨镜早已被打落在地,镜片碎裂,被一只沾满污泥的靴子踩在脚下。他那张布满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左眼眼眶乌青肿胀,嘴角裂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花白的胡须滴落,染红了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他瘦弱的身体被粗暴地提离地面,双脚无力地蹬踹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呜咽。

“老东西!少他妈给老子装神弄鬼!”为首一个额头带着刀疤的光头壮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吴瞎子脸上,另一只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着吴瞎子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脆响,“老子再问你最后一遍!给老子算!算算老子的财路到底他妈的在哪儿?!算不准,老子今天就拆了你这个骗人的破摊子,把你剩下那只好眼也他妈戳瞎了!”他因赌博和酗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赌徒输光一切后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凶光。他身后的两个同伙也满脸戾气,摩拳擦掌。

吴瞎子被晃得头晕目眩,剧痛和窒息感阵阵袭来。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狼狈与痛苦中,他那仅存的、浑浊不堪的右眼,却透过围殴者的缝隙,死死地、无比精准地望向了巷口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却又异常执着,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牢牢锁定了那里即将到来的人影。他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窥见的命运节点。

就在这时!

“爷爷——!!”

一声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了现场的暴虐!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雀,从巷口的方向猛冲过来!正是吴小满!她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汗水,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红肿,刚才在饭店里被拦下的指痕还未完全消散。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一个挡路的壮汉,不顾一切地扑到被提在半空的吴瞎子身上,死死抱住爷爷那条瘦骨嶙峋的腿,仰起小脸对着三个壮汉哭喊哀求:“放开我爷爷!求求你们放开我爷爷!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她的出现,让三个凶徒愣了一下。刀疤脸低头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凶残:“滚开!小兔崽子!找死是不是?!”

就在这短暂僵持的瞬间,巷口传来了密集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

李峰的身影出现在巷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立领衬衫,面色冷峻如常,步履沉稳,丝毫没有十数分钟前还在饭店豪饮的醉态。但跟在他身后的重庆市一众军政大员们,状态就截然不同了。赵铁柱脸上红光未退,脚步有些虚浮;周文彬扶着眼镜,努力保持着清醒,但眼神也有些迷离;刘振东更是酒劲上头,眼神带着点兴奋的凶光,咧着嘴,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猛兽。其他人也都脸色酡红,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身上的高档便服沾着油渍和酒渍,平日里被军装和官威包裹的肃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半醉半醒、处于放松与非理性边缘的躁动。

吴小满看到李峰,如同看到了最后的救星,哭喊声更加凄厉:“将军伯伯!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打爷爷!”

李峰的目光扫过现场,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吴瞎子的惨状,碎裂的墨镜,吴小满脸上的泪痕和指印,还有那三个凶徒脸上尚未褪去的戾气……一切尽收眼底。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李峰抬起了手,食指如同无情的判官笔,对着那三个壮汉的方向,轻轻一点。

这个动作,仿佛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点燃了某种压抑在酒精和权力外壳下的毁灭欲望!

身后那群原本还带着几分醉意和倦怠的封疆大吏们,眼神骤然变了!酒精混合着对将军命令近乎本能的服从,以及一种骤然被唤起的、维护秩序(或者说发泄某种情绪)的冲动,让他们瞬间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亢奋的状态。

“哗啦!”“咔嚓!”

一片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保险打开声!

根本无需任何言语指令,甚至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十几名距离最近的官员——赵铁柱、周文彬、刘振东、王小虎、还有几个负责工业、城建的实权派——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作迅疾无比地从后腰、腋下枪套中拔出了随身佩戴的自卫武器!92式、54式手枪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浓郁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空气中的汗臭和血腥!

三个凶徒脸上的凶戾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刀疤脸眼中的疯狂凝固了,化为彻底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他张着嘴,似乎想要求饶或辩解,但声音被扼杀在喉咙里。

“砰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毫无节制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在狭窄的巷弄里炸响!密集得如同节日里最狂热的鞭炮齐鸣!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尖锐刺耳!

十几支手枪喷吐着致命的火舌!根本不需要瞄准,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火力覆盖!灼热的弹头如同暴雨般倾泻在三个壮汉的身体上!胸腔、腹部、四肢、头颅……无处不是靶心!

血花在毒辣的阳光下迸溅开来,喷涌而出的鲜红液体溅射在斑驳的墙壁、肮脏的地面、甚至旁边破旧的棚屋上,留下大片刺目腥热的印记。沉闷的子弹入肉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以及临死前那短促到几乎被枪声淹没的惨哼,交织成一曲粗暴而高效的死亡乐章。

三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生命,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被打得如同破布娃娃般剧烈抖动、扭曲、变形!冲击力将他们打得连连后退,最终如同三滩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烂泥,重重地砸倒在布满尘土和污水的碎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身体还在神经性地抽搐,温热的血液如同蜿蜒的小溪,迅速在他们身下汇聚、蔓延开来。

枪声骤停!速度快得像它响起时一样突兀。

小巷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枪口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硝烟,浓烈刺鼻的火药味瞬间压过了所有其他气味。灼烫的黄铜弹壳叮叮当当地滚落在石板路上,跳跃着,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最终滚入污水的角落或静止不动,仿佛在嘲笑着生命的脆弱。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远处原本隐约的市井嘈杂声也消失了。棚户区的居民如同受惊的鼹鼠,死死关紧了本就破烂的门窗,连一丝窥探的缝隙都不敢留下。

那些刚刚还在疯狂倾泻子弹的官员们,此刻微微喘着气,灼热的枪管还在散发着余温。有人下意识地甩了甩被后坐力震得发麻的手腕(比如平时握笔的周文彬),有人则像刘振东那样,脸上还残留着开枪瞬间的狰狞和开枪后那种近乎泄愤般的畅快感,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在确认目标是否被彻底清除。酒精的麻醉和杀戮的刺激,让他们的脸上混合着迷离、亢奋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懈。末日之下,人命轻贱如草芥,尤其是在威胁到秩序核心象征——将军——或其关注对象时,清除程序简单、直接、冰冷到极致。

吴小满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风暴吓傻了。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爷爷的腿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眼睛瞪得溜圆,充斥着极致的恐惧,却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只有细小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顺着她单薄的肩膀传递出来。

李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三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一眼——这种景象,对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无论是在废土荒野,还是在秩序的内部清算中。他只是对着身旁的王小虎,极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声音甚至没有刻意压低:

“小虎,把吴半仙扶进去。”

王小虎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将军!”动作迅捷地跨过地上的血泊,如同处理一件普通物品般,将几乎虚脱、嘴角还在溢血的吴瞎子小心地架了起来。吴小满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踉跄着爬起来,紧紧抓住爷爷颤抖的手臂,小脸上全是泪痕。

卦摊的破布帘子被掀开,露出里面更加狭小而昏暗的空间。一张简陋的木床,一个掉了漆的旧柜子,墙角堆放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和破旧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经年累月的霉味。王小虎将吴瞎子轻轻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上。吴小满立刻扑到床边,小手慌乱地用衣袖去擦爷爷嘴角的血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峰高大的身影弯下腰,走进了这个低矮的棚屋。他的存在,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他蹲在木床边,目光平视着床上气息微弱、脸色灰败的老人,声音平稳:“要不要去医院?世安军的野战医院条件还可以。”

吴瞎子因剧痛而紧蹙着眉头,听到李峰的声音,艰难地摇了摇头。他那双失焦的、浑浊的眼睛似乎努力想要对准李峰的方向。他摸索着,枯瘦如柴、沾着血污的手颤抖着抚上吴小满满是泪痕的小脸,用一种虚弱却异常清晰的语调说道:“别哭……满儿……别哭……命数……命数到了……”他喘息了几口气,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又溢出一丝血沫,“能……能多活这几年……看着你长大……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多亏……贵人……”

他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那只摸索的手,猛地向前伸出,精准地抓住了蹲在床前的李峰的胳膊!力道之大,完全不似一个垂死的老人。

“贵……贵人!”吴瞎子浑浊的右眼死死“盯”着李峰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诡异穿透力,如同楔子般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二子……二子……不能一起养……切记……切记啊……”

“还……还剩下几句……听……听真……”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蜷缩和更多的鲜血涌出。吴小满吓得拼命想按住爷爷的胸口,却被老人用尽力气推开。他挣扎着,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的光芒,断断续续地吐出破碎却惊心动魄的谶语:

“西……西边!西边金戈动……出一个……一个和你……相反的……雄主!非仁非义……只……只知掠夺的饿狼!小心……小心!”

“……三子……三子落地之时……便是……便是你……再统……华夏山河……之日……”

“你……你不是李渊的命……你是……是……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槁的手指仿佛要刺破空气,指向一个无人能见的虚空,“是……未来……九……九州的……共主!!!”

最后一个字吐出,吴瞎子抓住李峰胳膊的手骤然松开,如同失去了所有力量,重重地砸落回床铺上。他喉间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吐息,灰败脸上的痛苦之色奇迹般地舒展开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窥破天机般的微笑。那浑浊的右眼,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空洞地望着低矮破败的棚顶。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吴小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爷爷——!爷爷你醒醒啊爷爷——!不要丢下满儿!爷爷——!!”

王小虎站在一旁,如同冰冷的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门外,那些刚刚经历了血腥枪击的官员们也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带着玄异色彩的临终遗言,面面相觑,酒彻底醒了,脸上浮现出惊疑、茫然,甚至一丝敬畏的神色。西边将出强敌?三子降生统一华夏?九州共主?这些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尤其是在这充斥着未知与混乱的末日世界。

李峰缓缓站起身。他低头看着床上带着微笑逝去的老人,又看了看趴在尸体上哭得几乎昏厥的吴小满,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没有丝毫波澜。震惊?疑惑?欣喜?这些情绪在他脸上完全找不到踪迹。只有一片沉静的漠然。

他不是李渊?他是未来的九州共主?西边会有和他相反的雄主崛起?

这些在旁人听来如同神谕的预言,在李峰心中掀不起半点涟漪。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一个在末世初期挣扎求存的小小辅警,成为掌控半个南中国、麾下带甲百万、能与星海舰队对话的“磐石”之主,靠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命数和预言。他靠的是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铁腕与冷酷,是无数次在绝境边缘做出的精准判断与无情取舍,是对资源、人心、技术的绝对掌控,是脚下这片名为世安军、以钢铁与血肉构筑的秩序根基!

他骨子里流淌的是务实到近乎冷酷的血液。他相信的是手中紧握的力量,是麾下如狼似虎的磐石军将士,是王志刚等精英不断汲取和转化的舰队尖端科技,是周文彬等人维系的庞大而高效的资源配给体系。未来或许有强敌,但那又如何?他李峰这一路走来,踏碎的“枭雄”骸骨还少吗?马占山、威廉、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曾在废土上耀武扬威最终却化为灰烬的名字!他何曾惧过?

至于三子?李峰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吴小满颤抖的、瘦小的背影。李娜和顾晚清目前都没有显怀的迹象。即便未来真有三子降生,华夏的统一也绝不会是因为一个孩子的啼哭,只会源于他李峰手中紧握的雷霆之剑,以及他精心打造的这台名为“世安”的战争机器碾碎一切障碍的轰鸣!

吴瞎子的预言,在他听来,不过是这个挣扎了一生的可怜老人,在生命尽头,用尽最后力气编织出的、对救命恩人最美好的祝福与期许,试图为相依为命的孙女吴小满争取一个稍微光明些的未来罢了。仅此而已。

他转过身,对守在门口的王小虎吩咐:“找人,收拾干净外面。”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让人打扫一下门前的垃圾。他又看了一眼哭得浑身脱力的吴小满:“带上她,还有她爷爷。”

黄昏。夕阳如同巨大的血色琥珀,缓缓沉入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浑浊的水波之下,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余晖艰难地投射在通远门城墙外不远的一处半山腰上。这里地势相对平缓,背靠坚固的山体,面向滚滚东逝的江水,视野开阔。

一个简陋的新坟包刚刚堆起,泥土还带着新鲜的湿润气息。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粗糙的山石压在上面。坟前,摆放着几样简陋的祭品——一小碗白米饭,半个有些干瘪的苹果,还有吴瞎子生前视若珍宝的那本《易经》,被吴小满小心地放在了最前面。

吴小满小小的身影跪在坟前,身上还是那件沾着血迹和泪痕的碎花裙子。她不再号啕大哭,只是肩膀还在无声地抽动着。她伸出小手,从旁边一个世安军士兵递过来的火盆里,拿起粗糙的黄纸,一张张地、笨拙地投入跳跃的火焰中。纸灰被江风卷起,如同黑色的蝴蝶,盘旋着飞向血色的天空。

李峰站在几米开外,负手而立。一身深灰色便装在山风中微微拂动。他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身后几步远,站着周文彬、王小虎和几名负责此事的世安军军官。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纸钱特有的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

眼前的黄土,包裹着一个卑微的生命。脚下这座庞大的山城,是建立在无数类似甚至更卑微的尸骸之上的秩序堡垒。死亡,对他李峰而言,早已是呼吸般寻常的存在。活人,死人,丧尸……在他的世界里,都是需要衡量、需要利用或者需要清除的“资源”或“障碍”。帮助吴瞎子,安葬他,安置吴小满,并非因为那几句听起来玄乎其玄的谶语,更不是因为所谓的“善心”。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吴小满那瘦弱、颤抖、沾着泪痕和纸灰的侧脸上。那倔强地抿着的小嘴,那努力压抑着悲伤却依旧通红的眼眶……这个瞬间,她小小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在磐石大厦大厅里、穿着粉色小裙子、抱着玩具熊、会仰着脸甜甜地叫“爸爸”的小女儿李承宁,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被他钢铁意志忽略掉的涟漪,在心底深处轻轻荡漾了一下。是这份源自血缘本能的相似触动,让他抬了抬手,下达了安葬和安置的命令。

仅此而已。

李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暮色四合,山城重庆的轮廓在渐深的阴影中愈发清晰。“山城壁垒”巨大的合金城墙如同黑色的巨蟒,盘踞在起伏的山峦之间,蜿蜒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兽警惕的眼眸,缓缓扫视着黑暗的旷野。壁垒之内,万家灯火如同黑暗幕布上散落的星辰,微弱却倔强地亮起。那是他一手打造的秩序世界,是冰冷的钢铁与滚烫的血肉共同构筑的生存孤岛。

西边会出雄主?与他相反?只知掠夺的饿狼?

李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笃定的弧度。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来自何方,只要他胆敢将爪牙伸向世安军的疆域,迎接他的,必将是磐石军最冰冷的钢铁洪流和无情的毁灭烈焰!他麾下有刘振东、赵铁柱这等从地狱尸堆里爬出来的百战骁将,有王志刚、刘老师这等掌控着舰队前沿科技的智慧大脑,有陈默编织的覆盖整个东亚的庞大情报网络,更有王小虎麾下那些如同暗夜獠牙般致命的暗刃!他的根基,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碧桂园!

未来统一华夏?甚或九州?

这是他李峰早已在胸中勾勒、并一步步坚定推进的蓝图,是他必将亲手实现的伟业!不需要任何谶语的指引,更不需要任何虚妄的预言来佐证!这目标,早已烙进了磐石军的每一块钢铁,融入了世安军每一个战士的血液!他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和掌控力!

“该走了。”李峰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山风中的沉寂。他不是在对吴小满说,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在坟前烧纸的背影,声音清晰地传到吴小满和周文彬等人的耳中:

“明天,世安军民政部门的人会来找你。”他的话语如同公文般清晰、冰冷、不带任何额外情感,“按照《战时遗孤收容安置条例》规定,民政委员会下辖的‘磐石希望学校’会接收你。食宿免费,接受基础教育,直至你年满十八岁成年。”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周文彬等人,那眼神是无声的警告:

“至于你成年后,是选择成为世安军的正式居民,还是选择其他道路,”李峰的目光重新落回吴小满身上,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公平,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压力,“都需要靠你自己,遵循现行的制度去争取,去考核。没有人会给你特殊照顾,我也不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迈步,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走去。背影在血色残阳中显得挺拔而孤绝,步伐沉稳有力,踏在碎石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他是将军,是世安军的核心,是这片土地上千万幸存者赖以生存的秩序象征。他的一次“特殊关照”,哪怕只是对一个孤女最微不足道的倾斜,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解读,成为侵蚀世安军根基的蚁穴,成为特权滋生的温床,最终动摇猎德涌那用鲜血印证过的、至关重要的——民心铁律!这种破坏,是眼下还在北方强敌、舰队技术壁垒和无穷尸潮威胁下的世安军,绝对无法承受的代价。

给予吴小满一个基本生存和教育的机会,是他基于规则、基于那一点微末的情感触动所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也是他对自己亲手建立的秩序最大的维护。

周文彬对着李峰的背影恭敬地躬身:“是,将军!属下明白!一定严格按条例办理!”他直起身,看着依旧跪在坟前、似乎并未完全理解将军话语、只是怔怔望着火焰的吴小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随即又化为公事公办的严肃。他示意旁边的民政官员上前做好记录和后续安排。

李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磐石军政大厦方向的盘山小道上。山风吹过,卷起坟前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血色渐褪、墨蓝初染的夜空。吴小满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坟包前显得更加渺小无助,如同惊涛骇浪过后留在沙滩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山城之下,万家灯火依旧。而属于她的未来,如同她面前那堆即将熄灭的火焰,在冰冷的末世规则中,只剩下微弱而艰难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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