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6:40分，广州城，双子塔，军政大楼，70层。
巨大的环形会议室笼罩在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氛围中。空气经过精密过滤，带着一丝清凉，却无法完全驱散数十人聚集所产生的温热和隐约的香水、体味混合的气息。墙面是冷灰色的特种合金，内嵌着可随时调取数据的巨大高清屏幕，此刻正显示着世安军的徽记——金色的龙纹环绕着黑色的磐石，沉稳而威严。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出的缝隙透进来傍晚逐渐柔和的天光，与室内精心设计的多点无影照明系统交融，照亮了中央那张足够容纳三十人以上的巨型椭圆形会议桌。
桌体由整块昂贵的非洲乌木雕刻而成，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简洁的几何灯带。桌面上，每隔几个座位便摆放着精致的骨瓷杯碟，里面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旁边还有供外宾使用的、封装完好的瓶装饮用水。穿着磐石军深灰色常服、身姿笔挺、面无表情的服务人员如同精确的机器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随时准备添水或响应任何指令。
李峰坐在主位。那是一张比其它椅子更为宽大、椅背更高的黑色真皮座椅，如同王座般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他依旧穿着那件没有军衔标识的深灰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他并没有看向长桌两侧那些正襟危坐、神色各异的欧洲和印度代表，而是微微侧着身，握着坐在他右手边李娜的手，正低头专注地研究着她刚刚做好的美甲。
李娜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香槟色套装裙，长发优雅地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指尖，精心修饰过的指甲上覆盖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裸色底油，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若有若无的银色冰裂纹，在灯光下偶尔折射出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既低调又极富质感，与她整体的气质相得益彰。
李峰像个发现新奇玩具的大男孩，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妻子光滑的指甲表面，似乎对那精致的纹路和冰凉坚硬的触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眼神专注，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顽皮的探究笑意，仿佛眼前这小小的指尖艺术，远比桌上那些西装革履的外宾和他们所能提供的“好处”要有趣得多。
李娜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丈夫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那份难得的、孩子气的专注，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目光偶尔从丈夫脸上移开，瞥向坐在她另一侧的儿子。
九岁的李承安，穿着小号的、熨烫平整的常服，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小短腿还够不到地面，在空中轻微地晃荡着。他努力模仿着父亲和周围那些将军叔叔们的坐姿，尽量挺直小小的腰板，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小脸绷得紧紧的，表情是超乎年龄的严肃和认真。那双酷似李峰的乌黑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长桌对面那些金发碧眼或肤色黝黑、穿着各异的外国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努力想要理解这场会谈背后意义的努力。李娜看着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既觉得可爱，又隐隐有一丝心疼，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儿子本就十分平整的衣领。
在李峰和李娜身后的区域，摆放着一组舒适的皮质沙发。刘振东和王小虎如同两尊守护门神，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刘振东双臂抱胸，粗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些外国代表带来的、侍立在会议室角落的随从，任何细微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审视。王小虎则显得放松一些，身体微微后靠，翘着二郎腿，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皮革表面，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而詹姆斯·米勒，此刻正站在长桌靠近李峰的一端，面向着分坐两侧的外宾们。他脸上那副在办公室里讨好谄媚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和隐隐的优越感。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用流利清晰的中文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诸位代表，你们远道而来，表达了希望与世安军合作的强烈意愿。将军阁下时间宝贵，我们就直入主题。”詹姆斯的目光扫过左侧的欧洲代表和右侧的印度代表，“请你们具体阐述，如果世安军决定向西、向南拓展影响力，在你们的土地上建立如同华南四省一样的秩序堡垒，你们和你们所代表的势力，能够为世安军带来什么？换句话说，拿下欧洲和印度，对于世安军而言，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和实际好处？”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闸门。
早已准备多时的代表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发言，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忽略。会议室里顿时响起各种口音的、或流利或生硬的中文，夹杂着偶尔蹦出的英语单词，显得有些嘈杂。
一位穿着陈旧但依稀能看出昔日考究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英国贵族后裔首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试图维持的骄傲：“尊贵的将军阁下，詹姆斯先生。我们伦敦幸存者联盟，控制着泰晤士河口的重要区域，拥有三座完好的深水码头和大量的船舶制造技术工人！只要世安军的旗帜插上我们的土地，这些设施和技术人才都将为世安海军力量的壮大提供最直接的助力！我们还有保存完好的大英帝国图书馆部分核心数据库的访问密钥，里面包含了大量工业时代的精密机械图纸和……”
他旁边的一位法国代表，一位风韵犹存、但眉宇间带着疲惫和焦虑的中年女性急忙接口，甚至下意识地用上了些许法语腔调：“我们巴黎共同体！我们拥有欧洲大陆保存最完好的地下管网系统和大量的艺术……呃，是高级技工！我们还能提供香槟地区保存下来的葡萄种植园和酿酒工艺，这可以极大丰富世安军高层的生活品质！我们还有……”
接着是荷兰的代表，强调他们的农业技术和围海造田经验；北欧的代表，则极力推销他们的清洁能源技术和寒冷地带生存经验……
印度方面的代表们也不甘示弱。他们人数更多，穿着也更加混杂，从相对体面的传统贵族服饰到简单的粗布长袍都有。一个包着厚重头巾、肤色黝黑、留着浓密胡须的锡克教长老用力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将军！我们拥有最庞大的人口！只要您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青壮劳力随时可以为您服务！修城墙，挖战壕，制造武器！我们的人最能吃苦耐劳！”
另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像是旧时代买办一样的印度人操着生硬的中文，急切地补充道：“是的，先生！我们那里的人非常听话，非常好管理！您不需要担心任何反抗！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就能像牛一样为您工作一辈子！”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婆罗门种姓、气质相对阴柔的中年男子，似乎为了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价值，向前倾身，用带着浓重口音、词汇量也略显匮乏的中文，小心翼翼地对着李峰的方向说道：“尊贵的先生……我们，我们有很多很多人……非常多！比他们都多！”他指了指欧洲代表那边，“火种舰队……天上的大船，不是一直需要很多人去星星上挖矿吗？我们的人，可以送去！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最听话！最便宜！”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会议室里原本还有些喧嚣的气氛。
一直低头把玩着妻子手指、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李峰，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瞬间锁定了那个说话的印度婆罗门代表。目光平静，没有怒火，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但就是这样一道目光，却让那个刚才还急于表功的印度代表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代表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主位上那个男人。
李峰的目光在那印度代表脸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那短暂的时间，对于在场所有人而言，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轻轻放下了李娜的手，动作自然无比。随即，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衬衫下摆。
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给那些代表们一个眼神。
他牵起儿子李承安的手，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揽住李娜的腰，转身就向着会议室大门走去。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这场关乎欧亚大陆未来命运的会谈，已经与他无关。
刘振东和王小虎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如同最忠实的影子，无声而迅速地跟上，一左一右护持在李峰一家身后。
詹姆斯反应极快，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种无可挑剔的、带着极度恭敬的笑容，对着李峰微微躬身：“将军您慢走，夫人慢走，小公子慢走。”语气谦卑到了极点。
直到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在李峰一家及其护卫身后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詹姆斯脸上那谦卑的笑容如同变脸般瞬间消失。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一屋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外国代表们，尤其是那个闯了祸的印度婆罗门。
刚才对李峰说话时那口流利中文瞬间切换成了语速极快、充满怒其不争的英式英语，声音虽然压着，但里面的怒火和鄙夷却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
“You bloody idiot! You utter moron!（你这个该死的白痴！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几步冲到那个面如土色的印度婆罗门代表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对方的鼻子上，碧蓝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did I not warn you?! huh?! did I not explicitly tell you all that the one thing he absolutely despises, the biggest taboo, is forcing people against their will?!（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们？！啊？！我有没有明确告诉过你们，他最深恶痛绝、最大的禁忌就是强迫别人？！）”
“the ‘voluntary principle’ for the fleet’s labor program is the bottom line he carved in stone with his own blood!（舰队劳工计划的‘自愿原则’是他用血划下的底线！）Nobody, nobody is to be coerced! those who go up are those who choose to go, for the rations, for the credits, for a chance, however slim, for their families!（没有人，没有人可以被强迫！上去的人都是自己选择去的，为了配给，为了积分，为了家人那渺茫的机会！）And you! You stand there and boast about how many ‘obedient cattle’ you can provide him?!（而你！你站在那里吹嘘你能给他提供多少‘听话的牲口’？！）”
詹姆斯气得胸口起伏，扯了扯勒得有点紧的领带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he doesn't want slaves! he wants order! he wants willing participants in his system, not forced labor! You just offered him the one thing he finds most repulsive! You think he needs your help to find people to shove into spaceships? If he wanted to do that, he could have done it years ago with his own population!（他不需要奴隶！他需要秩序！需要他体系内心甘情愿的参与者，而不是强迫劳动！你刚刚献上的是他最觉得恶心的东西！你以为他需要你帮忙找人塞进太空船？如果他想那么干，几年前他就能对自己的人这么做了！）”
他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其他代表，尤其是那几个欧洲贵族，他们脸上也露出了懊恼和后怕的神情。詹姆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但语气依旧冰冷：“the deal with Europe is on thin ice now, thanks to this fool's big mouth. I'll try to salvage what I can, but don't expect miracles. Now, all of you, get out of my sight!（多谢这个蠢货的大嘴巴，和欧洲的协议现在也岌岌可危了。我会尽力挽回，但别指望奇迹。现在，你们全都给我出去！）”
代表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极大的失望和不安，灰溜溜地、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迅速离开了会议室。
夜晚，广州城，“水晶宫”夜总会。
与军政大楼冰冷严谨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是声色的海洋，是欲望的温床。位于广州旧城改造区核心地带的“水晶宫”，是世安军默许下最高档、最奢华的娱乐场所之一，专门接待拥有特殊许可的高级军官、技术人员、舰队外交人员以及极少数的顶级富商。
门外是荷枪实弹、神情冷峻的磐石军士兵设立的检查岗哨，门内却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迷离的光彩。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雪茄的醇香、昂贵香水的幽香、陈年佳酿的芬芳以及食物诱人的气息。穿着暴露但做工精致旗袍的女侍应生端着托盘，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穿梭。舞台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正表演着热情奔放的舞蹈，音乐激昂而富有节奏。
在最豪华的“帝王厅”包厢内，詹姆斯·米勒俨然成了绝对的中心。他脱掉了白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昂贵的丝质衬衫，领口大开，脸上泛着酒意熏染的红光，左右各依偎着一位身材火辣、金发碧眼的欧洲美女，正是白天那几位欧洲代表为了讨好他而精心挑选并承诺的“礼物”。
他的副手戴维·陈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显得更为克制，但也面带微笑，应付着周围人的敬酒。
长条茶几上，摆满了各种见所未见的珍馐美味和琳琅满目的酒水。白天那些在欧洲代表面前还保持着一丝矜持的印度代表们，此刻几乎完全放下了身段，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不断地向詹姆斯敬酒。
“米勒先生！今天真是多亏了您！是我们的人不会说话，冒犯了将军，还请务必在将军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啊！”一个肥胖的印度地主举着巨大的酒杯，用生硬的英语说着，另一只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用绒布包裹的小袋子不动声色地推到詹姆斯面前。袋口微微敞开，里面是黄澄澄的、印着旧时代花纹的金币和金条，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是啊是啊！米勒先生，您是我们和将军之间最重要的桥梁！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只求您能帮我们说说，我们的人口优势，绝对是用最自愿的方式为世安军服务！”另一个印度代表连忙附和，也递上了一个类似的、稍小一些的袋子。
詹姆斯哈哈笑着，来者不拒，随手将金袋交给身边的美女拿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他抿着杯中琥珀色的烈酒，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优越感：“我都跟你们说过了，将军的脾气，要顺着来。他讲究的是‘规矩’，是‘自愿’。你们那套旧时代的思维，得改改！”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印度代表们点头哈腰。
这时，那几位欧洲贵族也凑了过来。为首的英国贵族后裔递上一份制作精美的清单，上面用中英文双语罗列着各种条件：除了白天的承诺，额外增加三处保存完好的欧洲古堡作为将军的私人度假地；每年提供特定数量的、经过严格培训的欧洲侍女和工匠；共享部分欧洲深地避难所的精确坐标和进入权限；甚至还包括一批保存完好的、据说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珍品……
法国女代表则暗示可以提供巴黎附近某个秘密地下酒窖的 access，里面藏有数量惊人的、末世前的顶级名庄葡萄酒。
詹姆斯眯着眼，扫过清单，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晃着酒杯，故作沉吟：“嗯……这些嘛，倒还有点意思。不过嘛……将军的心思，很难猜啊。他今天明显是不高兴了……”
“一切就全仰仗米勒先生了！”欧洲贵族们连忙拱手，语气急切，“只要将军愿意考虑，条件还可以再谈！”
詹姆斯享受着这种被众星捧月、被视为唯一关键渠道的感觉，他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拍了拍身边美女的大腿，然后对众人说道：“好吧！看你们这么有诚意，我明天就再找个机会，试试将军的口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将军的心思，可不是几箱金子、几瓶好酒或者几个女人就能打动的！”
“明白！明白！多谢米勒先生！”
“您肯帮忙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众人纷纷再次举杯，包厢里一时间又充满了阿谀奉承和酒杯碰撞的声音。音乐喧嚣，灯光迷离，将所有的野心、算计和交易都掩盖在一片奢靡的狂欢之下。
詹姆斯志得意满地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一手搂着美女，一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身边那袋沉甸甸的黄金，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该如何措辞，既能替这些冤大头说说情，又绝不能触怒李峰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知道，这其中的分寸，才是他真正价值的体现。而今晚收获的这一切，不过是他游走在这刀锋边缘的、微不足道的甜头罢了。真正的博弈，明天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