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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的石阶,在八月正午的太阳底下,白得晃眼,每一级都像是刚从炉膛里捞出来的铸铁板,烫得能烙饼。空气稠得化不开,裹着浓重的香火气、汗味,还有远处柏油路被晒软了的焦糊味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周九良背着沉甸甸的工具包,里面装着吃饭的家伙——放大镜、小刷子、镊子、几卷不同型号的砂纸、还有几瓶性质各异的溶剂,随着他每一步踏在滚烫的台阶上,哐啷哐啷地响,像是在抗议这不合时宜的负重跋涉。

他刚从寺里藏经阁出来,为着修复一件清代经卷的事情,和几位老师傅开了个冗长的会,耗费了不少心神。此刻脑仁儿还在一跳一跳地胀痛,眼前的光线似乎也格外刺目。汗水糊住了眼角,他抬手想去擦,视线短暂地模糊了一下。

就这一瞬间的失神,脚下一滑。

左脚尖毫无预兆地蹭在那级被无数人踩踏得格外光滑的石阶边缘,身体的重心像个被突然抽掉底座的积木塔,猛地向前倾去。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想把背上的工具包甩开,免得里面那些瓶瓶罐罐跟着遭殃。可这笨拙的动作反而加剧了失衡。膝盖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下方一级石阶坚硬冰冷的棱角上。

“嘶——”

一声短促的抽气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痛感尖锐地炸开,沿着膝盖骨瞬间窜遍全身。周九良狼狈地蜷在地上,手死死捂住左膝,指缝间立刻渗出温热的湿意。工具包歪在一旁,里面的金属工具发出一阵更响亮的碰撞声。周围几个香客停下脚步,投来或好奇或关切的目光,嗡嗡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围拢过来。

他咬着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恼的——在这么多人面前摔得如此难看,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膝盖火辣辣的,血已经洇湿了浅色的工装裤布料,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就在这难堪又混乱的当口,一个身影利落地拨开围观的人,几步抢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周九良下意识地抬起头。阳光太烈,他眯着眼,只看到一个逆光的轮廓,剪影的边缘被强光虚化,模糊不清。只有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像是某种不知名的草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瞬间驱散了鼻腔里那股浑浊的香火气,意外地钻入他混乱的感官。

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熟稔的、气恼又心疼的口吻,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

“没有我,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

话音落下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

蹲在他面前的女孩自己也猛地僵住了。周九良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正低头检查他伤口、睫毛浓密的眼睛倏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纯粹的、毫无作伪的愕然。她伸向他膝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周九良也完全懵了。

膝盖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话……太奇怪了。熟稔得过分,亲昵得诡异。

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逆光褪去,露出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皮肤白皙,鼻梁秀挺,嘴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她的眼神清澈,此刻却盛满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琥珀包裹住了,粘滞不前。灼热的阳光、嘈杂的人声、膝盖钻心的疼……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眼前这张写满错愕的脸,以及那句如同咒语般回荡在耳边的“没有我,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压在心头。

那女孩最先反应过来,长长的睫毛慌乱地垂下,像受惊的蝶翼。她迅速低下头,避开周九良探究的目光,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翻找。那是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边角处已经磨出了毛边,带着一种学生气的朴素。很快,她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急救包,动作麻利地打开,拿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对…对不起!”她声音有点发紧,带着明显的窘迫,脸颊也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句话就…就自己蹦出来了!真是抱歉!你膝盖伤得不轻,得赶紧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她的动作异常利落,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沾着碘伏的棉签精准地落在他膝盖破皮的伤口上,凉丝丝的,带着轻微的刺痛感。周九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

“别动,”她低声道,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小腿。她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有点疼,忍一下就好。”

她的手指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稳定感。周九良默默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在她鼻梁上投下一道挺直的亮线。那股清冽的气息再次萦绕过来,奇异地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和心头的烦乱。那句突兀的话带来的强烈冲击,此刻在对方同样明显的慌乱和专业的处理下,渐渐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取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深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低沉而遥远的回响。

“好了,先这样。”她贴好最后一块大号的防水创可贴,动作轻巧地收拾好急救包,站起身。她个子不算很高,站直了,目光恰好与坐在地上的周九良平齐。那点窘迫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清澈和平静,坦然地迎着他的视线。

“真的非常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吧?”她再次诚恳地道歉,语气认真,“我保证,我平时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可能…可能今天太热了,有点中暑,胡言乱语。”她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试图化解尴尬。

周九良摇摇头,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左膝猛地一受力,刚被压下去的疼痛立刻又尖锐地反扑上来,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身体晃了一下。

“小心!”女孩立刻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臂纤细,力量却不小。那股清冽的气息再次靠近。“你这膝盖,最好别太用力。能走吗?要不要扶你到旁边阴凉地方坐坐?”

“不用了,谢谢。”周九良借力站稳,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腿,虽然疼得直抽冷气,但骨头应该没事。“我缓一下就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刚才……那句话,你以前对别人说过吗?”

女孩扶着周九良胳膊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更深的茫然,随即坚定地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发誓!”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清白感。“我自己也懵了。就好像…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自己说了出来……”她蹙起秀气的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种转瞬即逝的怪异感,“很奇怪,对吧?感觉…感觉那话像是认识你很久了一样,可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周九良低声重复了一遍。膝盖的疼痛一波波涌上来,牵扯着他的神经。他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包,里面的物件在刚才的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当他拿起包时,一个冰冷、沉甸甸的硬物从侧面一个没拉紧的网兜里滑落出来,“啪”的一声,掉在滚烫的石阶上。

是他的那块怀表。爷爷临终前郑重交给他的,据说是家里传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物件。黄铜表壳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表壳边缘已经磨损得发亮,透出岁月摩挲的温润感。只是此刻,那光滑的玻璃表蒙子,在坚硬的石阶上磕出了一道清晰的蛛网状裂痕。

“哎呀!”周九良心头一紧,顾不得膝盖疼痛,立刻就要俯身去捡。

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飞快地伸向了那块怀表。

是那个女孩。

她几乎是和周九良同时看到了那块掉落的怀表,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动作比思维更快地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几乎同时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铜外壳。

“这表……”女孩的声音卡住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周九良,清澈的眼底此刻翻涌着剧烈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

周九良也愣住了。他顺着女孩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抓着怀表的手上。她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而就在她的指缝间,露出了另一块怀表的一角!

周九良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块露出一角的怀表上。同样的黄铜质地,同样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甚至连表壳边缘那熟悉的、被无数次开合磨出的细微弧度都如出一辙。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盖过了膝盖的疼痛。

女孩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那块属于她的怀表,“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她脚边的石阶上,表壳弹开,露出了里面同样静止不动的白色珐琅表盘。

空气再次凝固了。正午灼热的风卷着香灰和尘土的气息,吹拂在两人之间,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诡异。

周九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忍着膝盖的剧痛,先捡起了自己那块摔裂了表蒙的怀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玻璃裂痕的尖锐触感。然后,他的目光才移向女孩脚边那块静静躺着的怀表。

女孩也像是终于找回了神智,动作有些僵硬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块表捡了起来。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金属,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她抬起头,看向周九良,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你的表……也……”

“也?”周九良的声音异常干涩。他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块裂了表蒙的怀表躺在他掌心,黄铜外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那道蛛网般的裂痕清晰得刺眼。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自己那块怀表也摊开在掌心,伸到周九良面前。

两块怀表,并排放在灼热的石阶上,如同镜中倒影。

一模一样的黄铜外壳,同样的尺寸,同样的圆润边角,同样的磨损痕迹。表盘都是素雅的白色珐琅,黑色的罗马数字刻度,纤细的宝玑式蓝钢指针静静地停在某个早已逝去的时刻。甚至表壳背后,都带着同样几道模糊不清、仿佛被什么东西大力刮擦过的旧痕。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周九良那块新添的、刺目的表蒙裂痕。

周九良的目光在两块表之间来回逡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膝盖的伤口,带来一阵钝痛。这绝不是什么巧合!世上不可能有两块经历百年沧桑、连细微磨损都完全一致的旧物!

“这不可能……”女孩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她拿起自己那块表,翻来覆去地看,又难以置信地去看周九良手里的那块,眼神里的震惊几乎要满溢出来。“怎么会……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说是家里太婆婆的东西,太婆婆当年在金陵……”她猛地顿住,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咬住了下唇,脸色有些发白。

“金陵?”周九良捕捉到了这个词,心头猛地一跳。他的爷爷……临终前模糊的呓语里,似乎也反复出现过这个地名,伴随着一些破碎的、关于战火和离别的画面。他捏紧了自己那块冰冷的怀表,裂开的玻璃边缘硌着掌心。“我的这块,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爷爷说,是他的长辈在……在南京那边得到的。”

“南京?”女孩重复了一遍,脸色更白了,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帆布挎包蹭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香客们断续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诵经声传来。两块一模一样的怀表,如同两块沉重的磁石,沉甸甸地压在各自的手心,也压在他们的心头。那句突兀的“没有我,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此刻像幽灵一样,在诡异的沉默中无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周九良看着女孩煞白的脸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惶,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膝盖的剧痛和心头的翻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这里太晒了。寺门口有间老茶馆,还算清静。你……要不要过去坐坐?喝口茶,也……也聊聊这两块表?”

女孩猛地抬眼看他,眼神复杂地交织着警惕、困惑,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怀表,又看了看周九良那块带着裂痕的,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

“碧螺春两盏,劳驾。”周九良对穿着青布褂子的老堂倌吩咐道。老茶馆临着寺墙而建,木质窗棂半开,窗外几竿翠竹筛下些破碎的光影,落在磨得发亮的八仙桌面上。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头的微香、劣质茶叶的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寺墙内的香烛气息。与寺前广场的喧嚣相比,这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声音都闷闷的。

女孩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着粗糙的白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的缺口。她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空凳子上,拉链敞开着,露出急救包的一角和里面那本厚重的《局部解剖学》。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垂落在桌面上,偶尔飞快地抬起,扫过周九良放在桌角的那块裂了表蒙的怀表,又迅速移开,像受惊的小鹿。那块属于她的怀表,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手边,表盖合拢。

茶水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白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周九良端起杯子,滚烫的杯壁熨贴着手心,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我叫周九良,在文物研究所工作,主攻纸质文献修复。”他指了指自己膝盖上已经洇出一点血迹的创可贴,“今天来寺里,是为藏经阁一批清代经卷的修复做前期勘察。没想到……”他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目光却落在了女孩手边的怀表上。

女孩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我叫林晚。”她低声说,声音像浸在茶水里的叶子,带着点微涩,“医学院大五,刚结束见习。”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补充道,“这块表……是我爷爷给我的。他说是太婆婆留下的唯一念想。太婆婆……娘家姓林,叫林晚清,民国二十几年的时候,在金陵的教会医院做过护士。”

“林晚……护士……”周九良的心跳漏了一拍。爷爷临终时断续的呓语碎片猛地撞进脑海——晚清……医院……枪声……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晚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探寻地看着他。

“没什么,”周九良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只是……有点巧。我的太爷爷……或者说,我爷爷口中的那位长辈,好像也叫晚清……时间大概也是那个年代。”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块沉默的怀表上,“而且,我爷爷提到过,他那位长辈,似乎也是在南京……受过很重的伤,伤在左腿膝盖。”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沉重感。

“膝盖?”林晚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下。她猛地看向周九良捂着左膝的手,又飞快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左膝?”

周九良点点头,没说话。茶馆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刮擦。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往事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两人之间。

林晚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她端起茶杯,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泼洒出来,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慌忙放下杯子,手无措地按在桌沿,指尖冰凉。

“我太婆婆留下的东西很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那块怀表,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除了这块表,就只有一本薄薄的日记……里面写过一件事……”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她说,民国二十六年冬天,金陵城破后,她在混乱中救过一个年轻军官。那人……左腿膝盖被子弹打穿了……非常危险……她把他藏在一个废弃的教堂地下室里,守了他好几天……”

“民国二十六年冬……南京……”周九良喃喃重复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爷爷模糊的呓语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带着硝烟和血腥气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震耳欲聋的炮火、断壁残垣、刺骨的寒冷、还有……还有左膝那撕裂般的剧痛!那感觉如此真实,仿佛此刻膝盖的伤疤正被重新撕开!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左膝,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你怎么了?”林晚被他痛苦的神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

“没……没事……”周九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那阵来自记忆深处、或者说灵魂深处的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老伤……可能刚才又碰了一下。”他勉强解释着,松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晚担忧地看着他,缓缓坐了回去。她似乎被周九良的反应吓到了,后面的话犹豫着没有再说下去。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两块一模一样的怀表在桌上无声地对视着,黄铜表壳在透过竹叶的斑驳光影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周先生,”林晚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决然,“能把你的表……给我看看吗?”

周九良默默地将自己那块带着裂痕的怀表推到她面前。

林晚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蛛网般的裂痕,眼神专注。她仔细端详着表壳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像下了某种决心,纤细的拇指用力抠向表壳边缘那道细微的开启凹槽。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簧弹动声。黄铜表盖被熟练地掀开了。

表盖的内侧,赫然暴露在两人眼前。

光滑的黄铜底板上,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花纹,只有一行清晰、流畅、深深镌刻进去的手书字体:

> 赠晚。

> 深。

那字体遒劲有力,带着一种旧式文人的风骨,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周九良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凉。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晚”……“深”!

林晚的脸色也在看到那刻字的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中的怀表几乎脱手掉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周九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还有一种……一种穿越了漫长时空、骤然照见真相的、无法言喻的痛楚。

“深……”她无意识地、梦呓般地重复着那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颤抖着手,拿起自己那块怀表,用尽全身力气,也抠开了表盖。

光滑的内侧底板,同样光洁如新,没有刻字。

但林晚的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冰冷的金属,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周九良,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陌生人的困惑和礼貌的疏离,而是一种……一种仿佛隔世重逢的、交织着巨大悲伤与难以置信的确认。

“周云深……”她轻轻地、试探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周九良混沌的记忆!

轰——!

积压的堤坝轰然坍塌!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记忆洪流,裹挟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尖锐的哭喊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防线!

1937年冬,南京,光华门附近。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尘土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残阳如血,将坍塌了一半的教堂废墟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碎砖、断木、扭曲的钢筋散落一地。寒风卷着灰烬和碎纸片,打着旋儿掠过。

周九良——不,此刻占据他所有感官的,是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周云深!年轻的少校军官,军装早已褴褛不堪,沾满污泥和暗褐色的血块。他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弹孔的断墙残壁,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军裤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处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驳壳枪枪管滚烫,弹仓早已空了。不远处,几个模糊的土黄色身影正端着刺刀,踩着瓦砾,一步步逼近,狰狞的面孔在血色残阳下如同地狱恶鬼。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力气正随着膝盖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飞速流逝。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去摸腰间那枚留给自己的手榴弹引信。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结束了。也好。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

“云深!”

一个清凌凌、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女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亡逼近感!

一道纤细的身影,穿着早已沾满尘土和血污、却依旧能辨出是月白色的素面旗袍,像一只不顾一切的飞蛾,猛地从侧面一处断墙后扑了出来!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子扑到周云深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死死挡在了他与那几柄闪着寒光的刺刀之间!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周云深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他看清了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沾着灰痕,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死死地、死死地望进他的眼底!

“周云深!”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又像钉子一样狠狠楔入他的灵魂,“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里,瞬间也充满了和周云深此刻一模一样的、纯粹的、巨大的惊愕和茫然!仿佛这句话,也完全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如同刚才白马寺石阶上,那句穿越了八十年时光的、一模一样的质问!

周云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想怒吼让她快走,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推开她,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而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凝滞中,异变陡生!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并非来自前方!而是从侧面更远处一座尚未完全倒塌的钟楼废墟中传来!

一个端着刺刀、已经冲到林晚清背后不足两米的鬼子兵,应声而倒!

紧接着,是几声同样沉闷却精准的点射!另外两个逼近的鬼子兵也惨叫着栽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剩下的敌人惊慌失措,纷纷寻找掩体,胡乱开枪还击。

“这边!快!”一个压低的、急促的男声从钟楼方向传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生的希望如同闪电劈开黑暗!周云深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奇迹般的援手来自何方!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爆发!他一把抓住还在惊愕中僵立的林晚清冰凉的手腕,那纤细的腕骨仿佛一折就断。

“走!”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个字,拖着那条完全使不上力的伤腿,借着断墙的掩护,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林晚清,朝着枪声来源的方向,朝着那片残存的、尚有一线生机的废墟阴影,亡命奔去!每迈出一步,左膝都如同被钢刀反复搅动,剧痛撕扯着神经,几乎让他昏厥。耳边是尖锐的子弹呼啸声,打在身后的断墙上,碎石飞溅!

林晚清被他拖着踉跄前行,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在瓦砾上刮擦撕破。她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惊愕中回神,反手紧紧抓住周云深的手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分担着他的重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追来的子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带他离开!活下去!

冰冷的怀表紧紧贴在周云深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破碎的军装,硌得生疼。在扑向林晚清、试图将她推开的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将这块带着他体温的怀表,塞进了她冰凉颤抖的手心......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冰冷的黄铜表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周九良猛地从那个硝烟弥漫、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冬日黄昏里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左膝那撕裂般的剧痛感虽然已经消失,但灵魂深处残留的惊悸和冰冷,却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他粗重地喘息着,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块小小的怀表。

他缓缓抬起头。

茶馆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铅云低垂,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斑驳的光影早已消失,茶室里光线昏暗。

林晚就坐在他对面。

她维持着掀开周九良那块怀表表盖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双曾经清澈如泉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桌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她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背上,也砸在周九良那块刻着“赠晚。深。”的怀表边缘。

她的肩膀在细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没有啜泣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在寂静的茶室里清晰可闻。那是一种巨大的、足以淹没灵魂的悲伤,穿越了八十年的漫长时光,在这一刻,在她单薄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周九良看着她的眼泪,看着那无声的、仿佛要流尽的悲伤,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前世最后塞表时那冰冷的触感,林晚清扑来时眼中决绝的光,还有那句“没有我你可怎么办?”的嘶喊……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重叠在一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点什么,安慰?解释?或者仅仅是叫出那个在记忆深处尘封了太久、此刻却带着血泪温度的名字?

最终,他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用自己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林晚放在桌上、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

那冰凉的触感,让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终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周九良。泪水洗过的眼睛,红得厉害,里面盛满了穿越生死的、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碎裂的痛楚。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呜咽。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风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疏地砸在茶馆灰瓦的屋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很快就连成了片。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帘密集地冲刷着茶馆的灰瓦屋檐,水流如注,在窗外的青石板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茶馆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柜台上方一盏蒙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桌椅和人影的轮廓。雨声哗哗,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着整个世界。

周九良坐在一片昏暗中,对面林晚无声的泪水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前世的硝烟与今生茶馆的潮湿气息交织缠绕,几乎令人窒息。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也无法驱散胸口的滞重。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越过桌面上那两块沉默的怀表,轻轻覆在林晚依旧紧握成拳、冰凉的手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掌心下传来她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那块表……能让我带回去吗?”他目光落在自己那块表盖内刻着“赠晚。深。”的怀表上,“裂了,我……我试试能不能修好它。”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颤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泪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成一簇簇。她看着他,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灵魂还停留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冬日黄昏。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周九良的那块怀表,轻轻推向他。

周九良拿起那块带着裂痕、承载着两世重量的冰冷金属,紧紧攥在手心。黄铜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底,那道蛛网般的裂痕硌着指腹,像一道新鲜的、横亘在时空之上的伤口。

他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左膝的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趔趄了一下。他扶住桌角稳住身体,看向依旧失魂落魄坐在那里的林晚。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肩膀微微塌陷,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雨很大,”周九良的声音放得更轻,“你……早点回去。路上小心。”他顿了顿,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前世那句“活下去!”的嘶吼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最终,他只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修好了表,就……就联系你。”

林晚依旧没有回应,只是低垂着头,看着桌面上那块属于她的、没有刻字的怀表,仿佛要将它看穿。

周九良不再停留,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茶馆门口那片喧嚣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膝盖的伤口被雨水浸透,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和闷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雨声隔绝了身后的世界,只有手心里那块冰冷的怀表,像一块燃烧的炭,烫着他的掌心。

研究所的修复室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的味道——陈年纸张的微酸、化学试剂的微刺、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巨大的工作台上方,无影灯投下冰冷而聚焦的光束。周九良坐在高凳上,左腿因为膝盖的伤,姿势有些别扭。他戴着放大目镜,神情专注得近乎凝固,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那块裂了表蒙的怀表,被小心翼翼地固定在工作台的软木托架上。碎裂的玻璃表面已经用细小的镊子一片片取下。此刻,他正用最细的000号砂纸,蘸着一点特制的抛光膏,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打磨着表壳边缘那道因磕碰而微微翘起、可能划伤新表蒙的微小毛刺。

每一次打磨的动作都细微到了极致,手臂悬空,全凭指尖的稳定控制。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时间本身对话的仪式。

放大目镜下,黄铜表壳的每一个细微的划痕、每一处氧化的斑点都纤毫毕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流连在那表盖内侧那行深刻的手书字体上:“赠晚。深。”

“晚”……“深”……

前世最后塞表时,指尖触碰到林晚清冰凉掌心那瞬间的触感,清晰得如同昨日。她扑来时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还有那句如同宿命般回响的质问……所有的画面都在指尖触及这行刻字时汹涌而至。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杂念压下。打磨完成。他用洗耳球吹掉极其细微的铜粉,又用脱脂棉签蘸着无水乙醇,仔细地、一遍遍擦拭表壳内外的每一处缝隙,确保没有任何残留的粉尘或油渍。

然后,是更换表蒙。他打开一个特制的小盒,里面垫着柔软的绒布,放着一片早已按尺寸精确切割、打磨好的高透水晶玻璃。新的表面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他用特制的、顶端带橡胶吸盘的安装工具,小心翼翼地吸住水晶表蒙的中心,屏住呼吸,对准表壳上那道细细的金属凹槽。

手,不能有一丝颤抖。

他缓缓施加压力。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那是水晶玻璃边缘与金属凹槽紧密咬合的声音。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推进,确保受力均匀,避免任何碎裂的可能。

终于,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闷响,新的水晶表蒙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凹槽,完美地覆盖住了下方静止的白色珐琅表盘和那两根纤细的蓝钢指针。

周九良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肌肉这才稍稍放松。他关掉刺目的无影灯,只留下工作台旁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他拿起修复一新的怀表,凑近灯光仔细检视。

晶莹剔透的水晶表蒙下,表盘洁净如新。时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某个过去的刻度。表壳被打磨后,显露出更温润内敛的光泽,只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无法抹去,反而更添厚重。“赠晚。深。”那行刻字在柔光下,每一个笔画都显得格外清晰、深刻,仿佛刚刚刻下,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眷恋,轻轻抚过那个“晚”字。指尖的触感是冰冷的金属,灵魂深处却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了一下。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研究所大楼外炸响!仿佛就在屋顶滚动!整栋楼似乎都随之轻微震动了一下!修复室里所有的玻璃器皿都发出一阵细碎而急促的嗡鸣!

周九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浑身一激灵!手猛地一抖!

“啪嗒!”

刚刚修复好的怀表,从他指尖滑脱,直直地掉落在铺着软垫的工作台上!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忙低头去看——幸好有软垫缓冲,怀表完好无损,只是表盖在撞击下被震开了。

他松了口气,俯身去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怀表冰冷的黄铜外壳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

柔和的光线下,敞开的怀表静静躺在软垫上。晶莹的表蒙下,那两根纤细的、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宝玑式蓝钢指针……竟然在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桎梏,又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能量——

“嗒。”

极其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一声轻响!

那根长长的秒针,在停滞了漫长的时光之后,竟然向前跳动了一格!

周九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盖过了窗外依旧咆哮的雷雨。

秒针……动了?

他死死盯着那表盘,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

“嗒。”

又一声!清晰无比!

那根纤细的蓝钢秒针,在周九良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再次坚定地向前跳动了一格!然后,是下一格!再下一格!

它动了起来!带着一种沉睡初醒的生涩,却又无比执着地,开始了它中断了数十年的旅程!

嘀嗒…嘀嗒…嘀嗒……

秒针走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修复室里,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敲打在周九良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这声音,仿佛来自八十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延续,又像是开启今生某个命定时刻的倒计时!

窗外的暴雨更加猛烈了,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轰响。惨白的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阴沉的天幕,将修复室映照得一片鬼魅般的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周九良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被狂暴雨幕彻底笼罩的世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几乎要破膛而出!前世今生所有的画面——林晚清扑来的身影、林晚无声的泪眼、白马寺滚烫的石阶、那句穿越时空的质问、怀表坠落的脆响、还有此刻这重新跳动的秒针声——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瞬间被这狂暴的雷雨串联、点燃!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块重新获得生命的怀表!冰凉的金属外壳紧贴着掌心,那细微却坚定的“嘀嗒”声透过骨骼,清晰地传递到心脏深处,与它剧烈地共鸣着!

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甚至没有去拿靠在墙边的雨伞,也完全忘记了左膝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修复室的门被他猛地拉开,带着一股决绝的风。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又像一个被无形力量驱策的幽灵,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震耳欲聋、白茫茫的狂暴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湿!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膝盖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一激,剧痛如同毒蛇般噬咬上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因为剧痛而猛地一歪,差点栽倒在研究所门口湿滑的台阶上。他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金属门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左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不能停!心底有个声音在狂吼,比雷声更响!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甚至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左腿,以一种极其狼狈、近乎连滚带爬的姿势,踉跄着冲下台阶,冲进了研究所外那条被暴雨彻底统治的街道!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视线。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积水,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路灯的光晕在滂沱的雨幕中扭曲、扩散,形成一片片迷蒙的光团。狂风卷着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那几条街的。全凭着一股近乎本能的、燃烧灵魂的力量在支撑。膝盖的剧痛早已麻木,被更强烈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焦灼所取代。雨水的冰冷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只有掌心那块紧紧攥着的怀表,那透过皮肉传来的、微弱却执着的“嘀嗒”声,像一盏在风暴中摇曳却永不熄灭的孤灯,指引着他,撕开重重雨幕,朝着那个方向——白马寺的方向——亡命狂奔!

终于,那座熟悉的、在暴雨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古寺山门,出现在前方白茫茫的雨帘尽头!

山门前长长的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如同一条黑色的、湿滑的瀑布。

周九良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般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下巴不断流淌。他抬起手,用湿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看清。

就在那石阶的最顶端,山门巨大的、朱漆斑驳的檐角之下。

一个纤细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暴雨如注,狂风卷着雨丝在她周身形成一片迷蒙的水汽旋涡。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色衣衫,早已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轮廓。她没有撑伞,只是静静地站着,面朝着寺门外的方向,面朝着周九良奔来的方向。

仿佛亘古以来,她就在那里等待。

隔着数十级被暴雨冲刷得发亮的石阶,隔着震耳欲聋的雨声,隔着八十年的烽火硝烟与漫长孤寂……

周九良的呼吸停滞了。

他拖着那条痛到麻木的左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开始向上攀登。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鞋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滑的石阶仿佛在故意刁难,但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风雨中单薄的身影,目光如同钉子,穿透重重雨幕。

林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她的眼睛,隔着滂沱的雨幕,直直地望向正踉跄着向上攀登的周九良。

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有茶馆里的空洞和茫然。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极致的东西——穿越时空的巨大悲伤,劫后余生的惊悸,难以置信的确认,还有一丝……一丝微弱却灼热的、如同灰烬中复燃星火般的希冀。

她看着他,看着他狼狈不堪地、一步一步,挣扎着向她靠近。看着他被雨水冲刷的脸,看着他眼中同样翻涌的惊涛骇浪。

终于,周九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他站在了山门的檐下,站在了林晚的面前。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膝盖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摇晃。

他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摊开一直死死紧握的右手。

掌心,那块修复一新的怀表静静躺着。晶莹的水晶表蒙下,纤细的蓝钢指针,在檐下昏暗的光线里,依旧执着地、清晰地向前跳动着。

嘀嗒…嘀嗒…嘀嗒……

声音微弱,却如同擂鼓,敲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林晚的目光落在怀表上,落在那些重新行走的时间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肆意流淌。她抬起手,似乎想碰触那块表,指尖却在离它几寸的地方停住,颤抖得厉害。

周九良看着她的泪眼,看着那泪水冲刷不尽的、刻入灵魂的悲伤和确认。前世塞表时她掌心冰冷的触感,今生茶馆里她无声的泪雨,白马寺石阶上那句如同宿命的质问……所有的碎片,都在这一刻,在这块重新跳动时间的怀表面前,轰然完整!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不是去擦自己脸上的雨水,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穿越生死般的颤抖,轻轻拂开林晚黏在冰冷脸颊上的一缕湿发。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如同被电流击中,同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张开口,声音嘶哑干裂,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泪的温度,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幕:

“晚晚……”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泪水更加汹涌地决堤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仰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孤寂、终于尘埃落定的巨大悲恸和无边希冀。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冰冷的、湿透的身体几乎要碰到他。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很轻很轻,被狂暴的雨声吞没大半,却无比清晰地、如同叹息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周九良的心上:

“云深……”

“这次……”她哽咽着,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在她眼中交织,“算不算……重逢?”

话音落下,她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周九良猛地伸出手臂,在漫天冰冷的暴雨和震耳的雷鸣声中,在那座沉默见证过太多悲欢的古寺山门之下,紧紧地、紧紧地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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