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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吐出的那张小票还躺在地上,边角卷着,像块风干的牛皮。陈三槐没弯腰,只用鞋尖轻轻一挑,纸片便飘了起来,打着旋儿,落进功德井口。

井水没动,倒影也没动。

可那纸船刚碰水面,整口井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老算盘被谁猛地合上。蓝光从井底涌上来,顺着井壁爬,像无数条细小的蛇。香囊里的东西开始发烫,铜钱烫得几乎握不住,算盘珠子自己跳起来,在布袋里撞出噼啪声。

他知道,系统在挣扎。

互换不是登录,是格式化。他这具身子,阳间户籍,阴间负债,祖宗记账,判官催缴,活了二十五年,没一天是干净的。现在要把它整个掏空,塞进统帅令里,让百万阴兵认一个稻穗当主子,地府的账机不炸才怪。

他抬起手,指甲在掌心划了一道。

血还没滴下去,井里的蓝光已经退了。纸船沉得无声无息,连个涟漪都没起。井口边缘浮出一行字:阴德余额:∞。权限认证通过。

系统认钱,不认人。只要钱够,连阎王都能赊着当。

他松了口气,又像是没松。身体已经开始轻了,像是被风吹着,往某个看不见的洞口送。左眼还能看见账本上的字,右眼却只流血,不流泪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道袍前襟画出歪歪扭扭的“槐”字。

他念出那句话。

“签字者:陈太公,陈守业,杨石头(见证)。”

话音落下的瞬间,香囊炸了。

算盘珠子飞出去,钉进墙缝,铜钱裂成两半,齿轮滚到井边,停住,像只断了腿的甲虫。阴阳剪从布袋里弹出来,直直插进他脚边的土里,剪刃嗡鸣,像是在哭。

肉身开始剥落。

不是疼,是痒,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那种痒。皮肤变得透明,血管像褪色的墨线,五脏六腑一点点模糊,最后只剩下一颗心,还在跳。他低头看,心口的位置,长出一穗金稻,沉甸甸的,压得他膝盖发软。

他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重。那穗稻子,是他这一辈子攒下的所有阴德、阳债、祖宗骂、活人怨,全压在上面。他撑不住,也不想撑。

身后传来动静。

回头看不见人,只看见田。

功德田裂开了,一道口子从井边一直延伸到天边,黑得不见底。纸扎的锄头、镰刀、水车全变了形,锄头成了刀,水车轮子飞起来当回旋镖,一群孤魂野鬼举着纸钱当盾牌,往田里冲。百万阴兵没了统帅,乱了阵型,开始互砍。

他知道,再不镇住,整个阴司的金融系统就得崩。

他伸手,把插在地上的阴阳剪拔出来,反手一扔。

剪子飞出去,落地时没响,只是轻轻一震。然后地面开始动,铜牛从土里钻出来,四蹄扎实,鼻孔朝天,牛角上还挂着半片烧焦的AJ纸鞋——林守拙早年做的,说是给祖宗穿,结果被他拿去垫了驴槽。

铜牛低头,冲着裂口喷了口气。

那气是檀木味的,带着点辣条的余香。裂缝立刻合拢,纸扎兵器落地变回农具,阴兵们一个接一个收刀入鞘,跪了下来,额头贴地。

金稻穗在他头顶飘着,随风一晃,百万阴兵齐刷刷抬头,眼眶里燃起绿火。

他们认主了。

田安静了。

他松开最后一口气,魂魄从残躯里飘出来,轻得像片纸。香囊早就空了,只剩个破布袋,挂在腰上晃。他想笑,可嘴没动成。

耳边响起歌声。

不是山歌,是磁带机里的老调子,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传来。他听出来了,是王寡妇每月十五在乱葬岗放的那盘求婚录音。现在,那声音绕着功德田转了一圈,又回来,缠在金稻穗上,打了个结。

账本还在赊阴铺的柜台上,没烧。

它蜷在那儿,封面发黑,页角翘起,像是怕火。陈三槐的残魂飘过去,指尖轻轻碰了下封面。

“你也是陈家人。”

账本抖了一下。

然后一页页自己翻起来,纸页边缘开始冒烟。第一张是师父咽气那天记的:收陈三槐为徒,转嫁功德二十年,附阴债三千六百文。第二张是他偷看王寡妇洗澡被罚抄的《清心咒》,抄了三百遍,每遍都少一笔。第三张是林守拙赊了纸马钱,写“下次烧纸还”。第四张是汤映红送来的孟婆汤原料单,备注“加健忘草,多加”。

一页页烧起来,火是金色的,不烫,只亮。

纸灰升空,每一片都映出一个画面:他蹲在井边数铜钱,用指甲磕桌角;他把算盘珠子弹上房顶,砸碎了太爷爷的智能机顶盒;他穿着补丁道袍,在城隍庙门口跟杨石头分烧鸡,鸡头让给土地神;他站在乱葬岗,给王寡妇的桃符重新系绳。

最后,所有灰聚在一起,拼出一句话:

“乖孙,这盘棋你接得漂亮。”

说完,灰散了。

铺子里只剩个空柜台,和一把烧秃的算盘。

外面响起了鼓声。

不是丧鼓,是升旗的鼓点。阴兵列阵,从酆都城一直排到功德田,黑压压一片,脚步整齐,踏得大地发颤。奈何桥晃了三下,桥面裂开一道缝,孟婆汤哗地溢出来,顺着沟渠流成河。

杨石头站在裂缝上,脚底踩着“信用土地”铜牌,手里捧着任命书。他还是那身明光铠配老头衫,夜壶挂在腰上,壶嘴朝前,像是随时准备撒尿灭火。

他没说话,只是把任命书举高。

汤映红站在汤河里,仿生人的残躯泡在汤中,关节吱呀作响。她调到了“桂花香”模式,汤面立刻泛起金纹,数据流稳了下来。旗帜缓缓升起,是黑底金穗,中间绣着一株稻。

风吹过来。

金稻穗从他残魂头顶飘起,随风飞向旗帜,轻轻落在旗杆顶端。

鼓声停了。

汤河静了。

阴兵跪了一地。

杨石头低头,把任命书往地上一放。印章盖得端正,是只电子蟋蟀,六条腿张开,像是在爬。

他转身,一脚踩碎了夜壶。

壶里流出的不是尿,是数据流,黑的,带着“临时通道即将关闭”的滚动字幕。他抬脚,把铜牌往裂缝里一塞,低声说:“永久冻结。”

窗外,太爷爷的电子蟋蟀停在槐树枝上,振翅三下。

Atm机在功德银行门口吐出一张凭条。

“账户名:陈三槐。”

光标在后面闪。

系统要求填写“阳寿剩余”。

金稻穗随风落下,刚好盖住屏幕。

机器顿了顿,重新打印。

“余额:∞。”

凭条背面,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谁用针尖刻的:

“信用土地:临时通道永久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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