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老宅的青石板路被雨泡得发亮,檐角垂落的雨珠砸在石阶上,溅起的水花混着飘落的梧桐叶,黏糊糊地贴在地上,像幅被打湿的旧画。
艾颐刚从片场回来,旗袍下摆还沾着片场的木屑,指尖残留着暖手炉的余温。未到前厅,就见张妈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声音发颤:七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大少爷……大少爷从钱庄回来,脸色白得像纸,老爷正在前厅发火呢!”
艾颐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又出事了?艾颐提起旗袍下摆快速往前厅走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盛父压抑的怒火,混着盛恩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艾颐推开门的瞬间,正好看见盛恩华猛地捶了下书桌,桌上的瓷瓶晃了晃,瓶里插着的秋菊落了两瓣花瓣,飘在积了茶渍的桌面上。
“父亲,王督军的人直接堵在钱庄门口,把办事的人全给拦在外面了!”盛恩华的西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眼底满是红血丝,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他们说……说咱们之前捐的钱不够扩军的零头,这次要咱们拿再三十万现大洋!要是三天内凑不齐,就……就封了咱们盛家所有的钱庄!”
“三十万?!”盛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茶碗“哐当”砸在地上,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他本就因常年操劳有咳喘的毛病,这会急得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盛恩华,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艾颐刚要上前,就见盛父突然身子一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口暗红的血猛地喷在身前的书桌上。
“父亲!”盛恩华惊叫着扑过去,扶住盛父软下来的身体。
“老爷!”守在旁边的管家福伯慌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冲门外喊,“快!快叫张医生过来!”
前厅瞬间乱作一团,下人们跑着去请医生,盛家三姐、五姐从后宅赶过来,一见盛父昏迷在地,当场就哭倒在旁边的椅子上。盛恩华抱着盛父的头,手忙脚乱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迹,平日里沉稳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慌乱。
艾颐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走到盛恩华身边,伸手探了探盛父的鼻息,还好,气息虽弱,却还平稳。她按住盛恩华的手,声音冷静:“大哥,别慌,先把父亲扶到那边的躺椅上,医生没来之前,别随意挪动他。”
盛恩华像是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怎么办……小七,三十万大洋,三天时间,咱们去哪凑这么多钱?上次已经捐了十万,这次又要三十万……”
“大哥!”艾颐加重了语气,指尖按在盛恩华的胳膊上,力道不轻,“现在不是慌的时候!父亲还等着我们救,钱庄也不能被封!你先告诉我,王督军的人还说什么了?比如……有没有提可以通融的办法?”
盛恩华这才回过神,抬头看着艾颐,眼里满是绝望:“没有……他们只说三天,三天凑不齐,就钱庄抓人。还说……还说咱们盛家在沪上做生意这么多年,不可能拿不出这点钱,是故意跟督军作对。”
“故意作对?”艾颐冷笑一声,拳头“砰”地砸在旁边的书桌上,一时桌面发出“咔嚓”的脆响,几道裂痕顺着桌腿蔓延开来。
“我去找许应麟。”艾颐猛地站起身,眼神里透着股狠劲,“他们沪上商会有话语权,说不定能有转机。”
“许应麟?”盛恩华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咱们这还没开始合作……他能愿意帮咱们吗?三十万不是小数目,就算他肯帮忙,也未必能说动王督军……”
“不试怎么知道?”艾颐打断他的话,伸手理了理皱掉的旗袍领口,眼神坚定,“现在除了找他,没有别的办法。父亲还在昏迷,钱庄不能倒,咱们盛家不能毁在这儿!”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被艾颐捶过的书桌,竟整个轰然碎裂,桌上的瓷瓶碎片散落一地,连带着桌腿都断成了两截。
盛家几位姐姐吓得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木,盛恩华也愣住了。
艾颐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佯装淡定的轻咳两声。她没解释,只是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袋,对盛恩华说:“大哥,这里就交给你了,有什么情况立刻派人去沪上商会报信。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又快又稳。张妈取了把伞递到她面前,她接过伞,却没撑开,任由秋雨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门口的黄包车夫见她出来,连忙拉着车跑过来,车把手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两声:“七小姐,您要去哪?”
“沪上商会。”艾颐坐上黄包车,声音带着点冷意,“越快越好。”
车夫应了声“好嘞”,拉起车就往前跑。黄包车的轮子碾过积水的青石板路,溅起的水花打在车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半开着门,偶尔有几个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路边的洋行门口,挂着外国国旗,几个穿西装的外国人正站在门口说话,神态悠闲。
黄包车拐过一个街角,远处传来了几声木仓响,隐约听到有人尖叫。车夫吓得停了一下,连忙拉着车往旁边的小巷躲了躲,小声对艾颐说:“七小姐,是督军的人在巡逻,咱们慢点,别惹麻烦。”
艾颐点了点头,心里却更沉了。王督军的势力越来越大,连街上都能随意开木仓,可见其嚣张程度。这次要三十万大洋,恐怕只是个开始,就算这次凑齐了钱,下次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更过分的要求。如果能一次解决掉就好了……
“七小姐,前面就是沪上商会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艾颐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西式洋楼矗立在街旁,门口挂着“沪上商会”的牌子,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正警惕地盯着来往的行人。洋楼的窗户上,挂着深色的窗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她付了车钱,下车时,雨水已经把她的旗袍下摆打湿了大半,贴在腿上,冰凉刺骨。她没在意,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迈步朝沪上商会的大门走去。
门口的保镖见她过来,立刻上前拦住她,语气生硬:“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没有预约不能进去。”
“我找许应麟许会长。”艾颐抬起头,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盛家的七小姐盛爱颐,有急事找他,麻烦你们通报一声。”
其中一个保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犹豫了一下,对另一个保镖说:“你在这守着,我去通报一声。”
艾颐站在门口,任由秋雨打在身上,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还没思考清楚,就见刚才进去通报的保镖快步走出来,对她说:“许会长请您进去,跟我来。”
艾颐跟着保镖走进洋楼,里面温暖干燥,与外面的湿冷截然不同。大厅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西式油画,角落里的铜制壁炉里燃着木炭,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
穿过大厅,保镖把她领到一间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许会长,盛小姐来了。”
“进来。”办公室里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艾颐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桌后坐着一个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唇角微抿,正是许应麟。
许应麟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湿透的旗袍和脸上的雨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站起身,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盛小姐,快请坐。怎么淋成这样?来人,给盛小姐倒杯热茶。”
艾颐没坐,而是直接走到办公桌前,看着许应麟,开门见山:“许会长,不知之前的提的合作,您这边评估的怎么样了?”
“怎么?盛小姐这是?”许应麟把茶杯递给艾颐,面带疑惑。“我就跟您直说吧,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王督军要我们盛家三天内拿出三十万大洋,否则就封了我们的钱庄,父亲因此急得吐血昏迷,现在除了您,没有人能帮我们盛家了。”
许应麟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深了深,他放下茶杯,看着艾颐,语气平静:“盛小姐,王督军的脾气,你应该知道,他要的钱,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三十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我想帮你,也未必能说动他。”
“我知道很难。”艾颐的声音微微发紧,却依旧坚定,“但许会长,以沪上商会目前的影响,只要您肯出面斡旋,定能……”艾颐顿了顿,继续道,“刚才我在来的路上,遇到督军府的人巡逻,当街开木仓,您不觉得太嚣张了些?虽然现在受困的只有盛家,但以督军的胃口,以后难保不会有沈家、丁家、崔家,甚至您的商会。这沪上乱世,谁都想分一杯羹,我理解,但……”
许应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起身走到她面前,“想不到盛小姐有如此胆识,敢独自来商会找我。”
艾颐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许会长,这不重要。我只问您,肯不肯帮这个忙?”
许应麟收起笑容,眼神变得严肃起来:“帮你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艾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条件?”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许应麟的声音压得低了些,“王督军最近在跟一批军火商接触,我想知道他们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只要你能查到这个消息,我就帮你保盛家钱庄平安。”
艾颐愣住了,她没想到许应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查军火交易?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被王督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如果不答应,盛家就真的完了。
艾颐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好。”艾颐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答应你。但我需要时间,而且,你必须先帮我稳住王督军,至少让他别再派人去钱庄闹事。”
许应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没问题。这期间你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找我。”
艾颐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她对许应麟说了声“谢谢”,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许应麟突然叫住她:“盛小姐。”
艾颐回头看他。
“外面还在下雨,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许应麟的语气温和了些,“你现在的样子,要是再淋雨,恐怕会生病。”
艾颐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就好。”
说完,她推开门,走进了外面的秋雨中。许应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语气低沉:“喂,帮我查一下盛家七小姐盛爱颐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雨,慢慢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地上的积水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艾颐坐着黄包车拐过街角,远处盛家老宅的轮廓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