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深秋,连正午的日头都像是被浸过凉水。窗外的法国梧桐落了大半,枯黄的残叶被风卷着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艾颐的脸上,竟也成了这满室沉静里唯二的活气。
艾颐伏在办公桌上,指尖捏着钢笔,正对着傅千澜的影票预售数据皱眉。报表上“锡杭大戏院”那栏画着圈,旁边备注着“影迷来信较上月增两成,需加急做一批周边”,而另一侧于易初的电影海报统计则有些刺眼——租界新上的外国默片抢了风头,华界张贴率跌了两个百分点。她咬着笔杆抬头,目光扫过桌角堆着的宣传册,最上面那本印着阮汀筠的《浮生如梦》剧照,是上个月刚从霞飞路印刷厂取来的。
“咔嗒。”
门把转动的轻响突然打断思绪。艾颐抬眼时,正看见许应麟推门进来,深灰色呢子大衣上还沾着外面的寒气,肩头落了片没来得及掸掉的梧桐叶。他抬手解下黑色围巾,指尖漫不经心地将叶子拂在地板上,动作间带着商人特有的利落,可眼底瞥见她时,却瞬间漾开了温和的笑意,连眉峰也软了些。
“你怎么来了?”艾颐把钢笔搁在报表上,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吱呀”声,“前天打电话不是说,商会正忙着协调华界商户的税银,连回家都得后半夜吗?”
许应麟走到桌前,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指节轻轻揉着太阳穴,无奈笑道:“还不是被你这位‘盛顾问’的话给缠住了。”他说着,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张,指尖带着点外面的凉意。许应麟将报表递到她面前,“你自己看——按你前几年说的,给工人涨了两成薪水,又在厂子里办了夜校,请了南市的先生教识字算术,这季度的留任率,比去年同期高了三成。”
艾颐伸手去接报表,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指腹,那点冰凉像电流似的窜上来,又很快被她骤然升温的脸颊盖了过去。她慌忙低下头,翻开报表的动作都有些发慌,目光落在“工人留任率30%”那行黑体字上时,瞳孔轻轻缩了缩。
许应麟已经注资盛家纺织厂多年了,当初她提那建议时,不过是叹着“厂里留不住人,年轻人都往租界跑,有经验的老师傅辛苦却挣得不多”,才随口跟许应麟提了句“工人没盼头才走,涨点薪水能安身,办夜校能安心”。她当时没指望他当真——商人重利是很正常的,涨薪还好说,夜校要租厂房、请先生,前期砸进去的钱像石沉大海,没个三五年见不着回报,这般担风险的事,哪有商人愿意做?
可报表上的数字却做不得假。她往下翻,看见附页里记着夜校的开销明细,从课本印刷费到先生的月薪,一笔笔都记得清楚,甚至还有行小字备注“添置煤炉两个,供工人夜校取暖”。艾颐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又酸又软,连呼吸都轻了些。
“怎么,盛顾问这是不相信?”许应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他俯身时,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漫过来,混着外面的寒气,倒让艾颐的脸颊更热了,“要是信了,是不是该算算我的‘辛苦费’?当初说好你给我出主意,我给你发薪水,可某位顾问这几年除了翻她哥哥递过去的财务报表,连纺织厂的门都很少进。”
艾颐抬眼瞪他,耳尖还泛着红,却故意板起脸:“谁要你的薪水?我可是盛家七小姐,还缺你那点大洋?”她把报表往他面前推了推,钢笔尖在纸上划出细痕。“那盛小姐这么有钱,我的‘辛苦费’是不是就有着落啦?”许应麟眨眨眼逗弄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许大少爷,这纺织厂现在也算你许家的产业,你为自家的生意奔波,还要跟我一个小姑娘收‘辛苦费’?许少爷这算盘打得,怕是在静安寺都能听见响。”说着,艾颐一瘪嘴,故作委屈的抹抹不存在的眼泪。
许应麟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他的掌心带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凉意,把那缕头发揉得有些乱,惹得艾颐伸手拍开他的手:“别闹,我还没看完崔鹤眠的专栏数据呢——他上月在《申报》写的评论,读者来信比上月多了三成,还得跟报社商量加版面。啧,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笔杆子的才华呢!”艾颐说着还自我肯定的点了点头。
“好啦,再忙也得吃饭。”许应麟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给她倒了杯温水,杯壁上印着的“盛氏艺麟”四个字在阳光下泛着白。他把杯子递到她手里,声音软了些,“正好我下午要去纺织厂看夜校的先生,顺道带你去老闸那边的‘福兴记’,你不是总念着他们家的蟹粉小笼吗?现在正是蟹肥的时候,晚了可就卖光了。”
艾颐握着搪瓷杯的手顿了顿。杯底的温水暖着掌心,可“老闸”两个字却让她想起年初的事——那场占戈争老闸一带也遭到了轰炸,‘福兴记’隔壁的绸缎庄都塌了,后来虽然慢慢重建了,可她总怕触景生情,一直没敢去。可她抬眼看见许应麟眼底的期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轻轻点了点头:“那……我把这些报表收了就走。”
她转身去开抽屉时,许应麟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艾颐今天穿了件米黄色的衣裙,领口绣着细巧的腊梅,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的脖颈在光下泛着嫩白。他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报表叠好,指尖轻轻按着纸角,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报表和宣传册,都不如她这一点认真的模样好看。
“对了,”许应麟忽然想起什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张黑白照片,递到她面前,“这是夜校上周拍的,你看看。”
照片里,十几个工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后,手里捧着翻旧的课本,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天地人”三个字,角落里站着个穿蓝布长衫的先生,正指着黑板讲解。最前排的王阿婆戴着老花镜,手里的铅笔在纸上慢慢写着什么,嘴角还带着笑。艾颐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王阿婆的脸,眼眶忽然有点热——前几年她见王阿婆时,老人还叹着“这辈子都不认字”,如今却能握着笔写字了。
“王阿婆现在每天都来夜校,还说要教同乡的姑娘认字。”许应麟站在她身边,声音轻轻的,“你当初说‘工人安了心,厂子才能稳’,现在倒真没说错——这季度厂里没走一个老工人,连新来的年轻人都愿意签长约。”
艾颐转头看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跟传闻里那个许先生一点都不一样。
“发什么呆?”许应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再不走,‘福兴记’的小笼可就真没了。”
艾颐回过神,慌忙把照片夹进报表里,塞进抽屉。她跟着许应麟往外走时,听见楼下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还有小贩叫卖“糖炒栗子”的声音,裹着栗子的香气飘上来,是深秋独有的味道。
许应麟走在她身边,伸手替她拢了拢围巾,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尖,带着点凉意:“外面风大,把围巾裹紧点。”
艾颐的耳尖瞬间热了,慌忙点头,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许应麟伸手替艾颐推开玻璃门,外面的风裹着点梧桐叶的气息吹进来,艾颐却觉得不冷——许应麟走在她身边,肩膀偶尔轻轻碰到她,带着点安稳的暖意,像是深秋里最暖的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