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缓缓裂开更大缝隙，红光从里面涌出，像一层薄纱罩在两人脸上。齐昭眯了下眼，那光不暖，反而带着一股干涩的灼意，像是晒过头的墙皮。
楚绾剑尖微抬，冷蓝光芒顺着门缝探入。光晕扫过之处，露出一方宽阔石室——地面刻着巨大阵法，由暗红色矿石嵌成，纹路密布如蛛网，中央悬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星核碎片，正一明一灭地跳动，如同活物的心脏。
上百团泛着微光的记忆球浮在半空，每一团里都隐约闪现镇民的脸：李婶在灶前搅粥，老张蹲在豆腐摊边切块，赵家孩子抱着木马笑出声……可那些画面扭曲、断裂，像是被什么力量硬生生撕下来又揉乱了塞进去。
“他们在炼记忆。”齐昭低声说，喉头有些发紧，“把人心里的东西当柴烧。”
楚绾没应声，目光落在阵眼处。一本古书静静浮在那里，封皮漆黑，边缘渗出暗红纹路，像干涸的血迹爬满纸页。书页无风自动，翻得极慢，每翻一页，空中就有一团记忆光球颤动一下，随即缩小一圈。
齐昭闭上眼，再睁开时，视野已变。他看见无数细丝从光团延伸而出，汇入书中，像根根血管连着心脏。那些丝线原本是温润的淡金色，如今却被染成深褐，末端还挂着点点猩红。
“不是阵法在抽。”他忽然开口，“是这本书在吃。”
楚绾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能看清？”
“它饿得很急。”齐昭搓了下手心，从药囊里摸出一小撮草粉，轻轻抹在眉心，“这种东西，怕真心。”
他往前迈了一步。
楚绾立刻伸手拦住：“别靠太近。这阵法靠人心运转，你过去就是添一把火。”
“他们已经烧了快一整条街的人。”齐昭盯着那本书，“再等下去，明天连谁给你递过热汤都不记得了。”
他说完，没再等回应，绕着阵法外圈走了一段，避开主脉路径。脚步踩在石板上，没发出太大声音，但每一步落下，脚底都能感觉到轻微震动，像是地下有东西在呼吸。
他停在一处符文稀疏的角落，伸手探向那本书。
指尖刚触到封面，一股腥气猛地钻进鼻腔。那不是血腥味，更像是陈年旧血混着墨汁熬干后的味道，呛得他眼前一黑。
下一瞬，地面剧烈一震。
八具石傀破土而出，肩宽腿粗，通体灰白，关节处刻满星核符文。它们双目赤红，没有多余动作，落地即扑，直冲齐昭而来。
楚绾横剑挡在前，剑锋划过第一具石傀脖颈，咔的一声斩下半边头颅。可断口处迅速涌出暗红流质，眨眼间又凝成新头，眼眶里的红光更亮。
“砍不死？”齐昭退到墙角，背贴石壁。
“它们靠阵法供能。”楚绾旋身格挡，剑气逼退两具逼近的石傀，“伤它们没用，得先断源头。”
齐昭喘了口气，抬头看向阵眼。那本书仍在翻页，节奏稳定。每当一页翻完，空中就有几团记忆光球震颤着飞向星核碎片，融入其中。
就在那一瞬，整个阵法的红光会微微黯淡，仿佛吸力中断了一刹那。
他忽然想起昨晚炉火旁的事。药汤金光泛起时，老姜头说：“这不是药效，是人心在回应。”
他低头看掌心剩下的草粉——安神草、温心藤、养魂叶，都是寻常药材，磨得细细的，带着点苦香。
他合掌搓了搓，闭眼回想西街李婶端来的那碗姜汤，烫手却暖心；想起阿蛮偷偷塞他果子时咧嘴笑的样子；想起老张每次买药都要多唠两句“最近天凉，别冻着”。
掌心微热。
他睁开眼，将药粉扬出，同时低喝：“以情入药，归！”
粉末飘散，在空中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金光，落向最近的一具石傀。
那傀儡脚步猛地一顿，右臂僵在半空。它胸口的符文开始闪烁不定，体内忽然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是豆腐铺的老张，正坐在桌边吃饭，手里拿着一双旧筷子。
“爹……”傀儡嘴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变形。
楚绾眼角余光扫见这一幕，剑势微滞。
“它记得。”齐昭盯着那张脸，“它被人碰过，接过碗，听过话，这些事还在里面。”
他咬牙，又从药囊抓出一把药粉，这次是镇上孩童常吃的甜甘草碎末，专治咳嗽，味道微甜。
他一边搓掌加热，一边快速回想那些孩子跑过药铺门口时喊“齐哥好”的声音，想起有个小丫头总赖着要糖吃，被老姜头赶出门还回头做鬼脸。
药粉再次扬出。
第二具石傀停下脚步，胸口浮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正在院子里跳绳，辫子一甩一甩。
紧接着第三具、第四具……陆续出现不同画面，有的是妇人在井边洗衣，有的是老人晒太阳打盹，甚至有一只猫趴在屋檐上看雨。
它们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的红光忽明忽暗，像是挣扎。
楚绾抓住机会，剑光暴涨，冷蓝气劲直逼阵眼古书。剑锋离书页尚有三寸，一道血线凭空浮现，缠上剑身，瞬间腐蚀出缕缕青烟。
她手腕一震，被迫收剑。
“有反噬禁制。”她退后半步，指尖微颤，“直接毁书会引爆星核碎片。”
“那就换个法子。”齐昭抹了把汗，盯着那本不断翻页的书，“它靠吃记忆活着，我们就让它吃撑。”
他蹲下身，从药囊最底层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几粒褐色小丸。这是他昨夜悄悄配的，用的是镇民常服的安神丸底方，加了点温养心神的辅料。
“你疯了？”楚绾皱眉，“拿药去喂邪术？”
“不是喂。”齐昭捏碎一颗药丸在掌心，“是请客。”
他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济世堂清晨开门时的声响——门轴吱呀，铜铃轻响，街坊进来问诊，阿蛮在后院劈柴，老姜头在柜台后哼小调。
掌心的药末开始发热，泛起微不可察的金芒。
他猛然睁眼，将药末朝着古书方向狠狠一扬，同时大喊：“吃啊！你们天天吃的那种日子，够不够味？”
药末如尘飞扬，穿过阵法红光，竟未被吞噬，反而在接近古书时骤然扩散，像一阵细雨洒落封面。
书页翻动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一页，卡住了。
紧接着，整本书剧烈震颤，封皮上的血纹疯狂扭动，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空中悬浮的记忆光球集体晃动，其中一团猛地挣脱束缚，朝齐昭这边飘来。
他伸手接住。
光团在他掌心轻轻跳动，映出李婶年轻时的模样，正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微笑，嘴角翘着，眼角有细纹。
他鼻子一酸。
就在这时，那本古书“啪”地一声合拢。
所有石傀同时转头，八双赤红的眼睛齐刷刷盯住齐昭。
它们抬起手臂，手掌朝天，掌心浮现出一个个微小的光团——全是镇民的记忆碎片。
然后，齐昭听见了声音。
不是吟诵，不是嗡鸣。
是哭声。
很小，很远，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又被压在石头下面，闷闷的，断断续续。
可他知道是谁在哭。
是这条街上，每一个忘了自己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