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眉庄洗漱完了天已经蒙蒙亮了，暑气还未完全蒸腾起来，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清爽。
此时她穿戴整齐，坐在了外间的书案后，案上堆着小山似的账册和单据，空气里弥漫着墨汁和纸张陈旧的气息。
眼下的乌青用厚厚的脂粉遮盖，苍白的面容经过胭脂的修饰有了几分血色，干涩的嘴唇也在口脂的滋润下变得水润。
看起来总算是有了以往光鲜亮丽的样子。
她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端庄沉静的姿态，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时不时端起旁边的浓茶猛灌一口，试图驱赶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困倦。
“把昨日内务府送来的各宫份例削减明细，还有前几日积压的宫务册子，都拿来。”
沈眉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仿佛只有投入这些繁杂的事务中，才能暂时驱散那些梦魇带来的阴霾和……内心深处那一点点被她刻意忽略的不安。
“是，小主。”
采月恭敬地递上一份单子，“这是下个月各宫份例的初步核算，按您之前的吩咐，比往年缩减了两成……”
沈眉庄强打起精神，接过单子，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她拿起朱笔，翻开册子，一行行地核对着，计算着削减后的用度能节省多少银两，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阳光透过窗棂，渐渐明亮起来，照在她挺直的脊背上，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缕化不开的倦意。
“储秀宫，折银……十二两七钱……”
“延禧宫，折银……
沈眉庄继续埋首账册，朱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那些数字仿佛在扭曲变形，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梦中那些模糊的、带着怨气的哭喊：“热啊……热死了……银子呢？我们的银子呢……”
她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幻听甩出去。一定是太累了。
她端起旁边已经温凉的茶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处理完几本账册，已近午时，毒辣的日头透过窗棂晒进来，殿内像个蒸笼。
沈眉庄只觉得头昏脑涨，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
她强撑着精神，拿起内务府刚送来的、关于圆明园避暑行宫预备开销的条陈。
“……新增纳凉竹帘一百二十副……引玉泉山水入园，需增派工匠三十名……各殿宇增设冰盆底座……”
一行行字在她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像是长了脚，在她眼前晃动、重叠。
“好累……”一声极轻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溢出。
眼前的条陈仿佛变成了梦里那座永远搬不完的砖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手中朱笔“啪嗒”掉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小主！”刚进门的采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满脸担忧，“您脸色好差，要不……歇会儿吧？这些下午再看？”
沈眉庄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额角又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没说话，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歇？不能歇。
皇后娘娘信任她，将协理六宫的部分庶务交给她，她不能出错。
尤其是这裁减份例、节省开支的差事，是她主动提出的，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她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采月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坚定：“无妨。就是……昨夜没睡好。”
“缩减份例，是为了开源节流，体恤宫人不易，各处都要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
“你去……把窗开大些，本小主透透气。”沈眉庄声音虚弱。
她拿起笔，努力集中精神，继续批阅，只是那笔迹，比往日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虚浮。
采月连忙去开窗，可外面涌进来的只有更加燥热的风，带着蝉鸣的喧嚣。
沈眉庄只觉得那股熟悉的、被烈日炙烤的窒息感又回来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只盼着夜晚慢些来，又恐惧着夜晚必然降临的噩梦轮回。
与此同时，寿康宫。
“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其不端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狂笑，从临窗的凉榻上爆发出来，惊得竹息手里剥到一半的荔枝都差点掉地上。
乌雅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刚汇报完存菊堂最新“战况”的竹息：“真的假的？”
“沈贵人真连着做了好几天被晒死、累死的噩梦？白天还硬撑着处理宫务？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
竹息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但嘴角也忍不住有点抽抽：“千真万确，主子。”
“存菊堂伺弄花草的三等宫女是咱们的人，她亲口说的，沈贵人夜里惊醒好几次，白天看着账册都能走神，还老叹气说‘累’、‘干不完’……”
“噗嗤——”
乌雅又忍不住笑出声，抓起一颗冰镇荔枝塞进嘴里，冰凉的汁水让她惬意地眯起眼，“哎哟喂，沈贵人不是觉得拿银子比绿豆汤好吗！怎么也会觉得热啊？！”
“还连做了几日的噩梦？！竹息……你说会不会是沈贵人得罪的人太多了，被设计了？！”
乌雅示意竹息凑近点，压低声音，悄咪咪的说道。
假的！不是报复！是哀家送她的福报！
竹息：“……”
“主子多虑了，天子脚下，自然是没那么多阴谋算计的，说不准是真的是天气太热，沈贵人心火旺盛……”
乌雅乐不可支，笑倒在榻上。
“哈哈哈……你说得对……是沈贵人心火旺……”
竹息看着主子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忍不住提醒：“主子，沈贵人这样硬撑着，怕是真的会熬出病来……”
“病？”
乌雅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又抓起一颗荔枝，“病就病呗！”
“年轻人，熬几夜算什么？就当体验生活了！再说了，她不是觉得天太热才做噩梦吗？等过几天没那么热了就好了嘛！”
她眯着眼，看着窗外白花花的日头，仿佛已经看到存菊堂里沈眉庄对着账册强打精神眼皮打架的狼狈样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缺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