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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土黄色长虫,蠕动着爬进了西北地界。天,猛地一下拔高了,蓝得吓人,像是倒扣过来的一块巨大无比的、光溜溜的琉璃瓦,找不到一丝云彩絮儿。日头爷变得格外毒辣,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人头皮发炸,地面的热气往上蒸腾,扭曲了远处的景象,看啥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油。

地,彻底换了模样。不再是关内的青山绿水,入眼全是无边无际的黄。土是黄的,沙是黄的,连那些挣扎着从地里冒出来的、半死不活的矮草疙瘩,也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黄。风成了这里唯一的主宰,它好像从来不知道啥叫歇气,没日没夜地刮,呜呜地吼叫着,卷起粗糙的沙粒和细碎的石子,没头没脸地往人身上抽打。一张嘴,风就裹着沙子灌进来,呛得人肺管子火辣辣地疼,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水,在这里成了比金子还宝贝的东西。挖下去几丈深,刨出来的还是干得冒烟的黄土。偶尔能找到一条浅得快要断流的河沟子,那水也是又浑又涩,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咸苦味儿,喝下去不光不解渴,还闹肚子,拉得人腿软脚软。嘴唇早就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风一吹,就像被小刀子拉过一样,钻心地疼。

这地方,是真穷,真苦,荒凉得让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凉气。海兰察看着这片土地,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些回民为啥要豁出命去造反。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要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啥事干不出来?

他领着分配到他手下的几千兵马,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地上扎下营盘。顶着个参赞大臣的名头,听着威风,可实际上的指挥调动,还得看陕甘总督那些老于世故的文官脸色。他带来的索伦旧部和一部分还算能打的绿营兵,成了救火队,哪儿情势吃紧,哪儿快要兜不住了,就被一纸调令填到哪里去。

仗打得憋屈,窝火。那些起义的回民,就像是长在这片黄土地里的地老鼠,滑溜得很。他们熟悉每一道沟壑,每一个土坎。打得过就一拥而上,凶狠异常;打不过就呼啦一下散开,钻进那些七拐八绕的深沟野壑里头,眨眼就没了踪影。他们往往据守着一些地势险要的黄土峁、或者用厚土夯实的破旧堡子,里面储存着不多的粮食和水,就能跟你死磕好多天。

海兰察治军,沿袭了他一贯的狠厉作风。他自己每次都冲杀在最前头,自然也见不得手下有怂包软蛋。他知道这些当兵的也苦,饷银时常拖欠,吃的是掺了沙子的陈米,喝的是泥汤一样的水,但他更清楚,在这种鬼地方打仗,军纪要是再一散,那就彻底完了,比敌人更可怕的是炸营和哗变。他下手狠,对临阵退缩、不听号令的,对骚扰当地百姓、抢粮抢水的,从不讲情面,该军棍伺候就军棍伺候,该砍头示众就砍头示众。一时间,他带的这支队伍,在几路官军里头,倒成了最能打、也最让人害怕的一支“阎王兵”。

可他心里头那份煎熬和拉扯,却像是一把钝刀子,日夜不停地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没人看得见,也没人能说。每次他挥手下令,向着那些据险死守的土围子、破堡子发起进攻,看着土墙后面那些面黄肌瘦、眼里却冒着拼死一搏的凶光的身影,他手里的令旗就像有千斤重,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火炭,发不出声。

这些人,不是闯进家门的强盗,不是境外来的蛮夷,是跟这片土地上其他人一样,土里刨食、苦苦挣扎的穷苦人啊。可军令如山倒,他不动手,总督也会派别人来动手,甚至手段会比他还酷烈十倍。他仿佛被架在了一盘巨大的石磨上,上下两扇磨盘一边是冰冷的皇命军法,一边是血腥的镇压现实,碾磨得他血肉模糊。

队伍像条没了魂儿的土蛇,慢吞吞爬进了西北地界。

“俺的亲娘嘞!”一个年轻兵蛋子拄着长矛,仰头看天,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这天…咋这蓝!跟一大块琉璃瓦扣在头上似的,晃得人眼晕!”

旁边一个老兵油子啐了一口带沙子的唾沫:“呸!少见多怪!蓝顶个屁用!你瞅瞅那日头爷,毒得跟蘸了辣椒水的鞭子似的,抽得人脑门子冒烟!再瞅瞅这地,娘的,除了黄沙就是黄土,连根像样的草都没有!”

另一个用破布包着头的兵士有气无力地接口:“水…水才要命呢!挖地三尺都他娘是干土!昨天喝的那沟子水,又苦又涩,老子跑了一晚上肚子,腿都软成面条了!”

海兰察骑在马上,听着手下兵卒的抱怨,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扫视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黄土坡,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地方,鸟不拉屎,人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怪不得那些回民要扯旗造反,这是被逼得没活路了啊!

他麾下这几千号人马,说是归他这个“参赞大臣”管,可实际调兵遣将,还得看陕甘总督衙门那帮文官老爷的脸色。他带来的索伦老部下和一部分还算能打的绿营兵,成了救火队,哪儿告急就往哪儿填。

“报——!”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大人!不好了!前头马家堡那帮乱民又炸窝了!占了黄土峁子,滚木礌石备得足足的,王千总攻了两次没打下来,折了十几个弟兄!”

海兰察脸色一沉:“废物!带路!”

赶到前线,只见一个陡峭的黄土坡上,乱石垒起的矮墙后面,人影绰绰,还能听见隐约的咒骂声。

一个满脸是血的千总跑过来,哭丧着脸:“大人!这帮杀才刁钻得很!地形太险了,兄弟们冲不上去啊!”

海兰察眯着眼看了看地势,冷声道:“冲不上去?那就拿命填!弓箭手压住!第一队,给我扛着梯子冲!谁敢后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他的头!”

“得令!”

战斗瞬间打响。箭矢嗖嗖地往上飞,墙后也扔下石头土块。官兵们咬着牙,顶着简陋的盾牌往上冲。

“啊!”一个兵士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中,惨叫着滚落。

“我的眼睛!”另一个被泼下的热粪汤烫到,捂着脸哀嚎。

海兰察“噌”地拔出腰刀,眼睛赤红,吼道:“第二队跟上!跟着老子冲!杀上去,赏银十两!后退者,斩!”

他身先士卒,冒着矢石往上冲。体内的凶悍被彻底激发,刀光闪处,血光迸溅。他一边砍杀,脑子里却有个冰冷的声音在叫嚣:

“杀!杀光他们!这些蝼蚁!挡路者死!”

他奋力挥刀,想把那声音压下去。

终于,官兵们凭借人数优势和海兰察的悍勇,冲上了土墙。短兵相接,更加惨烈。刀砍进骨头的闷响,临死前的惨叫,咒骂声不绝于耳。

战斗结束,黄土坡被血染得暗红。海兰察拄着刀喘息,看着满地狼藉,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把总跑来请示:“大人,抓了十几个伤重的乱民,咋处置?”

海兰察还没开口,脑子里那声音又尖叫起来:“杀!全杀了!留后患!”

他甩甩头,努力保持清醒,沙哑道:“…先押下去,看管起来!”

“是!”

类似的情景不断发生。海兰察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被用在最血腥的战场上。他狠厉的治军手段也让手下又怕又服。

一次行军途中,抓住几个抢掠村落、奸淫妇女的溃兵。

海兰察当着全军的面,脸色铁青:“老子说过啥?谁敢祸害百姓,军法处置!把这几个败类拖出来!”

“大人饶命啊!再也不敢了!”溃兵哭喊求饶。

海兰察心如铁石,吼道:“饶了你们?谁饶那些被你们祸害的百姓?斩!首级挂起来示众!”

刀光闪过,几颗人头落地。全军肃然,再无人敢轻易犯纪。

但海兰察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下令进攻,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却拼死抵抗的回民,他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一次,围攻一个坚守多日的土堡子。里面的人弹尽粮绝,最后几十个伤兵和老弱退守到一个破窑洞里,死也不出来。

一个杀红了眼的参将跑来:“大人!用火攻吧!或者调民夫来把洞口堵死!闷死这帮狗日的!”

海兰察看着那黑乎乎的洞口,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的绝望。他犹豫了一下。

就这一下犹豫,脑子里那戾影瞬间爆发了,声音尖锐恶毒:

“心软了?海兰察!看看他们看你的眼神!那是恨!刻骨的恨!今天你不杀光他们,明天他们就会来杀你!杀你的兵!放火!烧!烧得干干净净!这才是打仗!”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冲上天灵盖,海兰察的眼睛瞬间被血色充满,额角旧疤灼痛,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烧!给我烧!”

士兵们抱来柴草,泼上火油,点燃塞进窑洞。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和恶毒的咒骂从火焰和浓烟中传出,刺痛每个人的耳膜。

海兰察僵立在原地,听着这声音,体内的那个东西却在兴奋地战栗低语:“对了…就这样…烧啊…多干净…”

火焰熄灭,只剩焦黑残骸和恶臭。海兰察猛地清醒,巨大的悔恨和罪恶感将他淹没。他弯下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低语却又趁机钻进他脆弱的心灵,变得“体贴”:

“难受了?后悔了?这就是现实!心软死得更惨!只有杀才能止杀!只有比别人更狠,你才能活下去!别忘了,你也是被困在这世上的可怜虫!杀戮,是解脱…”

他被无情地拉扯着,在军令、现实、愧疚和蛊惑间痛苦挣扎。手上的血越沾越多,心里的窟窿越捅越大。

更让他恐惧的是,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幻觉”碎片钻进脑子。

有时是在追击溃兵的路上,放眼望去全是黄土。忽然眼前一闪——景象还是这片黄土高原,却更加死寂绝望!赤地千里,白骨塞满裂缝,无数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像鬼魂一样的人麻木爬行…无声的饥饿吞噬一切…

有时是在深夜营地,狂风拍打帐篷。似睡非睡间,猛地听到——风里夹杂着从未听过的密集枪炮轰鸣和爆炸!穿着古怪灰布军装、拿着奇特火器的人在这片土地上疯狂冲杀倒下,血流成河…惨烈远超现在…

这些碎片一闪即逝,却带着冰冷预言般的绝望。那是啥?是这片土地未来要经历的更大饥荒和战乱?

这些“宿慧”让他更加迷茫痛苦,产生深深的无力感。如果挣扎杀戮换不来安宁,如果这片土地注定要浸泡在鲜血苦难中,那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又有啥意义?

每当这种虚无绝望要吞噬他时,胸口那枚驯鹿星辰护身符就会变得异常滚烫!像烧红的炭,灼烧皮肤,拼命把他从低语和幻象中拉回,提醒他保持清醒!

他常常深夜独自走出营帐,避开哨兵,走到旷野深处。西北夜风像冰刀刮脸,沙粒密集击打铁甲。他死死攥着滚烫的护身符,牙齿咬得咯咯响,用尽全身意志力抵抗脑中的疯狂嘶吼和眼前血色。

“额木格阿玛…鄂温河…森林…额尼…阿迈…”他一遍遍默念这些能带给他温暖的名字和地方,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芦苇。

他知道,自己正被一点点拖向深渊。西北风沙磨蚀他的身体,无尽杀戮和戾影蛊惑啃噬他的灵魂,要把他变成杀戮空壳。行囊深处那不敢碰的御酒和药材,更像冰冷嘲讽,提醒他无法自主的命运。

黄沙漫天,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孤独身影。他握刀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这柄刀,既要杀外敌,更要防内心那头被血腥喂养得日益庞大的野兽。

前路漫漫,风沙更急。那冰冷恶毒的蛊惑低语,如跗骨之蛆,随风沙持续回响:

“杀吧…杀吧…这就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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