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咕隆咚的洞口,不是直上直下的深渊,是个斜着往下、满是棱角石头的大陡坡。海兰察一头栽进去,身子立马就不听使唤了,像个破麻袋一样往下猛滚、猛撞!那些硬邦邦的石头棱子,跟死神的獠牙似的,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棉甲、皮袄,在他早就累垮了的身子上又添了好多新口子。冰凉的疼和刺骨的痛搅和在一起,冲撞着他快要散架的意识。
他想用手脚撑住点啥,减慢往下掉的速度,可全是白费劲!这坡太陡,冰面太滑,碎石头太多。他只能像段没生命的烂木头,被动地挨着这一下又一下的重击。耳朵里全是身子撞在石头和冰上的闷响,还有他自己压不住的、从嗓子眼挤出来的痛哼。
也不知道滚了多久,直到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最后“砰”一下狠的,后背砸在个相对平整但依旧硬邦邦冰凉的玩意儿上,总算停下来了。
天旋地转。
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骨头像散了架又勉强凑合上的。他躺在冰冷的黑地里,大口大口倒气儿,每喘一下都扯得胸口肚子剧痛,怕是肋骨断了好几根。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老积雪和岩石的土腥味儿。
眼前是纯粹得让人心慌的黑。只有头顶老高老远的地方,那个他掉下来的洞口,透进来一丝丝极微弱、灰白的光,提醒着他还没完全离开那个风雪狂吼、时空裂开的吓人世界。
他动了动手指头,确认自己还活着。剧烈的疼至少证明身子还没废。他艰难地摸索着身边,手碰到的是冰凉粗糙的石头地,还有一些散落的、棱角尖利的碎冰。
稍微一动弹,全身的伤口都抗议。他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勉强撑着坐起来。黑地里,眼睛基本瞎了,耳朵和鼻子变得特别灵。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能听见极远处好像隐隐约约传来的风雪嚎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还能听见……水滴从岩壁渗出来,“滴答”掉进某个水坑里的声音,空空的,特别清楚。
这儿好像是个巨大的冰洞或者岩洞深处。
暂时安全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身体里那股被死压着的躁动和脑子里的狂笑就又炸开了!
“嗬……没死成啊?命真硬啊,海兰察!”戾影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扭曲兴奋,还有更深的、急不可耐的蛊惑,“看见没?老天爷都不让咱就这么完了!这是天意!是天意让咱去干那逆天改命的大事!”
海兰察闷哼一声,捂住剧痛的胸口,那儿不光骨头疼,那戾影的躁动更是让他心口发闷,真想吐。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极高处的一线微光。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道吓人的、展现未来地狱景象的裂口,也许暂时藏起来了,可它带来的影响,尤其是对他身体里这玩意儿的影响,根本没完!
就像戾影嚎叫的那样,那时空裂口的出现,还有里头涌出来的乱糟糟却猛烈的能量,虽然差点把他撕碎,可也像一剂最猛的毒药兼补药,极大地刺激并壮大了藏在他身体里的这股邪门力量。这会儿,就算裂口好像暂时消停了,他依旧能感觉到,一股从没有过的强大、塞满了毁灭和混乱气儿的能量,在自己浑身四肢百骸里奔腾、吼叫,想着冲出来!
这股力量太庞大了,太……“伸手就能摸着”了。他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只要他乐意,只要他点头,放开对心神的那一丝控制,他也许真能拥有撬动啥的本事?这种充满诱惑的错觉,配上戾影不停歇的精神冲击,像浪头一样一波波撞着他快要塌了的意志堤坝。
“感受它!海兰察!感受这力量!”戾影的声音变得更高亢,充满了说不出的狂热,“这是时空乱流的力量!是跟吾同根同源的本源之力!它选了咱!它在回应咱的渴望!”
黑地里,海兰察好像能看见那双不存在于现实里的、充满贪婪和疯狂的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
“别犹豫了!看看你现在这熊样!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瘫在这黑灯瞎火的冰窟窿里等死!为了啥?为了那个坐在紫禁城里,一句话就让你和千万弟兄跑这鬼地方送死的皇帝?为了那些你连名儿都叫不出的、所谓的‘老百姓’?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受的罪吗?他们会在意你死活吗?!”
戾影的话恶毒又尖刻,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他心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委屈和迷糊。
“再看看你护着的‘眼下’!”戾影的声音猛地拔高,那刚看见的吓人幻象又被它硬塞进海兰察的脑子——铁甲舰的轰鸣、机枪的嘶叫、城市烧成灰、还有那最后啥都毁了的蘑菇云……画面清楚又烫人,带着让人憋死的血腥和绝望味儿。
“这就是你玩命护着的‘将来’!你和你那些战死的弟兄,用血肉喂出来的,就是这片焦土!值吗?!回答我!海兰察!值吗?!”
海兰察的身子猛抖起来,不是因为冷和疼,是因为那画面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戾影诛心般的质问。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和荒唐感涌上来,快要把他吞了。是啊……值吗?如果到头来注定是那样的地狱,现在的拼命,有啥意义?
“但这都能改!”戾影贼得很,立马抓住他情绪的波动,声音变得极具煽动性,像最狡猾的说客,画着一幅看着美的图,“跟吾合一块儿!掌控这力量!然后……撕开时空,回到过去!”
“咱能回到所有错刚冒头的时候!回到那些眼皮子浅的蠢货刚冒出傻念头的时候!回到那些闭关锁国的诏书刚写完的时候!回到那些阻碍变、掐死新芽的蛀虫刚爬上去的时候!”
它的声音充满了一种创造历史(或者说毁掉历史)的狂热:
“咱能找到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戾影的声音变得阴冷残忍,却又带着要命的诱惑,“咱能轻松捏死他们!像捏死个虫子!没人会知道是谁干的!历史就悄摸声儿地被改写了!”
“没了那些蠢货和蛀虫,华夏大地得是另一样!也许……也许那些冒黑烟的巨舰得是大清的工匠造出来!也许那能连续喷火的厉害家伙得握在大清勇士手里!也许那飞上天的铁鸟……得烙着大清的龙纹!!”
“咱能造出一个全新的、强大的、足够压服所有外敌的‘铁血盛世’!一个永远不会被将来战火烧到的‘眼下’!这才是真守护!这才是对你那些战死弟兄最好的交代!这才是对你身上这身军装最大的负责!”
“想想吧!海兰察!”戾影的声音像魔音钻脑,在他脑子深处响,“你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认命、在泥里雪里挣扎的小兵了!你将成为拿笔的人!改写历史!重定乾坤!你将越过皇帝,成为真决定亿万人命的爷!”
“跟吾合体!这是天命!是这时空裂口给咱的使命!接住它!!”
汹涌的力量在身体里翻腾,那毁灭的幻景在脑子里烧,那狂得没边却诱人的蓝图在眼前铺开……这一切,像滔天巨浪,冲撞着海兰察的精神世界。他心里确实经历了山崩海啸般的挣扎。有一眨眼,那诱惑太强了,强到他差点陷进去——摆脱这没完没了的痛苦和牺牲,亲手造出一个强大的、没屈辱的将来……这念头,足够让任何在绝境里挣扎的人心动摇晃。
他眼里闪过剧烈的痛苦和迷茫。他喘气更粗了,脑门上冒冷汗,跟血污混一块。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里的刀把,指头节因为用力都白了。
就在那意识的堤坝快要被冲垮的节骨眼——
一些碎了的画面,一些埋心底的声音,像黑夜里倔强闪亮的星星,硬是穿破了戾影织的重重迷雾和诱惑的狂潮,冒在他心海里。
他好像看见了乾隆皇帝在瀛台见他时,那双深得看不透、却确实带着几分赏识和期待的眼睛。就算天威难测,君恩薄得像纸,可那份托付,那份把他从黑龙江边的索伦部落弄到这万里之外雪域高原的“信任”,不管里头多复杂,这会儿却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没法轻易扔的责任。君父君父,就算有万般不是,吃皇粮,忠皇事,这条规矩早刻他骨头里了。
紧跟着,更多、更清楚、更鲜活的脸涌了上来!
是那些已经永远躺在雪山口、倒在密林河边的索伦弟兄!是他们冲锋时狰狞却不怕的吼叫!是他们受伤时咬着牙不吭声的硬气!是他们围着篝火,用哑嗓子唱着古老鄂温克猎歌时,那带着淡淡想家味儿的苍凉调子!巴特尔那傻呵呵的笑、扎尔图稳当的眼神……他们死了,为了一个他们也许不完全懂的“朝廷意思”,为了身后老远的“家园”,死在了这外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他们的血,是热的,是真的。他们的信任,是交给他海兰察的!哪能辜负?!
老家!鄂温克人的乌力楞(村子)!那额尔古纳河边的晨光,林子里飘着的松油和花草清香,驯鹿脖子上的铜铃声脆生生传老远……阿妈在“仙人柱”(帐篷)前用桦皮桶挤鹿奶,额尼(阿爸)擦着心爱的燧石枪,孩子们追着狗崽子闹……那份安静、平和,与世无争。那才是他最早、最深的根。他打仗拼命,不就是为了让更多这样的安静地方,免遭祸害吗?
还有……无数模糊的、却又真真儿的平常老百姓的脸。是北京城里挤挤攘攘的市民,是直隶乡下地里埋头干活的农民,是江南水乡摇着橹的船家女,是西域古道上来往的生意人……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他海兰察是谁,但他们脸上的烟火气,他们对平淡日子的盼头,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才是他们这些当兵的存在的最终意思——护着这芸芸众生,这琐碎、平凡却真实的人间烟火!
这一切的一切,像涓涓细流,最后汇成了一股暖和却坚定的力量,跟他身体里那冰冷、狂暴、充满毁灭欲的戾影能量死命对抗着。
那诱惑的蓝图是“美”,可建立在杀人的血腥和虚飘飘的“假如”上!戾影嘴里的“祸根”,难道杀光了就能保证长出“好苗”?用邪恶的手段,真能造出光明的将来?跟魔鬼做交易,最后付出的代价,怕是整个魂儿和世界的彻底玩完!
历史,是无数活生生的人用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血泪、他们的选择一步步走出来的!哪是杀几个人就能轻易“改写”的?!真正的强大,绝不是回到过去掐死所谓的“错”,而是面对现实,吸取教训,自己硬起来!
守护眼下!护着眼前这些真实的人!护着这条虽然难走、却属于活人的路!
这,才是他海兰察,一个满洲索伦都尉,一个大清将领,该干的事!
剧烈的痛苦和迷茫从他眼里飞快褪去,像被大风刮跑的雾,换上的,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石头般的坚定!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他猛地睁开眼,就算身在黑暗,但那目光利得好像能穿透所有虚的假的!
“闭嘴!!!”
一声压到极致、却含着火山爆发般力量的怒吼,从海兰察的胸腔里崩了出来!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冰洞里撞来撞去,震得岩壁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他不仅是冲着身体里的戾影吼,更是冲着那冥冥中可能存在的、想忽悠他的命运吼!
“天命咋转,不是人能硬掰的!!”他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砸出来,“过去没了,将来是虚的!只有眼下,才是咱站脚的地方!”
他好像能看见那戾影惊呆、接着暴怒的扭曲脸,但他根本不理,继续吼,像是在念自己的信念,也像是在彻底砍断自己的后路和瞎想:
“吾的刀,只护眼下!护眼前的人!护脚下的地!这辈子的责,死也不负!!”
“吼——!!蠢货!死脑筋!!你会后悔的!你和你宝贝的一切,最后都得在将来的大火里烧成灰!!”戾影发出了最恶毒、最气急败坏的咒骂,在他身体里疯撞,想着重新抢回主导。
但海兰察的意志像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死死压着它!他不再去听那忽悠人的疯话,而是把全部心神,聚在那股因时空裂口而在他身体里奔腾吼叫的、乱糟糟却强大的能量上!
这力量,戾影想用它撕开时空,回到过去干杀人勾当。
但他海兰察,偏不!
他要用这力量,干眼下该干的事!
他的感官在极限的意志支撑下,提到了从没有过的敏锐度。他能隐约感觉到,头顶那洞口外边,风雪还在发狂,而那道时空裂口虽然藏起来了,但它留下的不稳定能量,依旧跟这片地方的某些东西连着——比如,那洞口附近,某块因为能量冲击变得极其不稳、快要散架的万年大冰坨子!
就是那儿!
海兰察眼里闪过豁出去的亮光!他猛地抽出一直紧攥的、冰凉的腰刀!
他把那磅礴的、乱糟糟的、快要撑裂他经脉的力量,不再用来对抗戾影,而是硬引着,顺着胳膊,灌进那柄陪他打了好多年仗的钢刀里!
“嗡——!”
刀身竟发出受不了的嗡鸣!黑乎乎的地儿,那刀锋上,好像凝起一层极淡却极度危险的、扭曲波动的能量微光!那是时空乱流的残力和他自己煞气的混合!
“吼!”他发出一声像快死野兽般的嚎叫,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感觉里那大冰坨子和岩层最脆弱的连接点,朝着冰洞的上边,猛地劈出了斩开黑暗的一刀!
这一刀,不是砍向虚飘飘的时空裂口,是砍向那块引雪崩的大冰坨子!砍向这现实的要命玩意儿!
刀光一闪就没了!
含在里头的混乱能量在碰到目标的瞬间炸开了!
“轰隆隆——!!!”
先是死一样的安静,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头顶砸下来!整个冰洞都猛晃起来!像天塌了地陷了!
那块被能量引爆的万年大冰坨子,连带周围大堆的积雪和石头,像挣脱了缰绳的洪荒猛兽,轰隆隆塌了、泻下来了!
巨大的雪浪和冰瀑布,像白色的海啸,眨眼功夫就把那个透下微光的洞口堵死、埋严实了,也彻底隔开了外边那个吓人又混乱的世界!
冰洞里陷进了彻底的、完全的黑暗死静。
只有积雪塌陷的余波带来的闷呼呼回声,还有冰渣灰尘落定的簌簌声。
海兰察脱力地瘫在冰冷的石头上,大口咳着血,身体里那汹涌的力量像退潮一样没了,留下的只有没边的虚弱和剧痛。戾影好像也因为这拼尽全力的一击和意志的反噬暂时消停了,只剩下最恶毒的低语在他魂儿深处绕来绕去不散。
他躺在绝对的黑地里,听着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喘气声。
外边是暂时挡住的冰雪,还是引发了更大的灾?他不知道。
他选了护“眼下”,砍断了“逆天改命”的诱惑,也亲手堵了可能最快的活路。
将来会咋样?他还能不能走出这黑地?那吓人的未来幻景会不会成真?
全是未知数。
但这会儿,海兰察的心里,却是一片异常的踏实。
他做了选择,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弟兄,对得起一个军人的本分。
此世之责,万死不负。
黑地里,他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枚已经不再发热、变得冰凉的护身符,然后慢慢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