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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鄂温河的水,哗啦啦地往前流,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营地里的人早就习惯了那个总比别人家娃壮实一圈、眼神里透着股不一样劲头的海兰察。

这天后晌,狩猎队空着手回来,气氛死沉。火堆边,老猎人巴特尔把空瘪瘪的皮袋子往地上一摔,骂骂咧咧地一屁股坐下。

“操!又他娘的白跑一天!这林子里的牲口都死绝了还是咋的?”他掏出烟袋锅子,狠狠嘬了两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一股子焦躁味儿。

另一个年轻猎人阿穆尔也跟着叹气:“巴特尔大叔,这都快入冬了,再打不着大牲口,咱们冬天嚼咕都不够啊!”

“废话!老子不知道吗?”巴特尔眼睛一瞪,“可你瞅瞅!周边林子都快让咱们薅秃了!兔子洞都快掏空了,哪儿还有大家伙?”

一群老爷们儿围坐在火堆旁,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烟袋锅子冒出的青烟都快把营地给罩住了。

半大小子海兰察就蹲在旁边,拿着一块磨石,蹭蹭地磨着他那把宝贝猎刀。火星子时不时迸出来,映亮了他那双紧盯着刀锋的眼睛。他突然把刀往皮鞘里一收,唰地站起身,走到他阿迈古尔丹面前。

“阿迈,”海兰察的声音清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明儿个想去黑瞎子沟那边碰碰运气。”

这话一出,刚才还嗡嗡响的火堆边,霎时间静得只剩柴火噼啪声。

古尔丹猛地抬起头,烟袋锅子差点烫着手:“你说啥?去哪儿?”

“黑瞎子沟。”海兰察重复了一遍,脖子梗着,“我前儿个在林子边上瞅见脚印了,像是头大孤猪,个头不小。要是能撂倒,够咱一家吃一冬还有富余。”

“放你娘的屁!”古尔丹腾地站起来,个头比海兰察还高半头,气得胡子都抖了,“黑瞎子沟?那是你个小崽子能去的地方?啊?那沟深得他娘的老子进去都发怵!里头不光有熊瞎子,还有邪乎东西!不行!绝对不行!”

旁边的鄂讷氏也慌了,赶紧跑过来拉儿子的胳膊:“察子!听话!可不能去那鬼地方!额尼多采点野菜蘑菇,咱饿不着!啊?听话!”

海兰察看着爹妈急赤白脸的样子,心里有点软,可那股子想证明自己、想为部落出力的劲儿,还有心底里对那片神秘老林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像火一样烧着他。他低下头,没吭声,可攥紧的拳头,指节都捏白了。

巴特尔走过来,拍拍古尔丹的肩膀:“行了行了,跟孩子置什么气。”他又转向海兰察,语气缓和了些,“小子,有胆气是好事,是咱索伦家的种!但那黑瞎子沟,真不是闹着玩的。听你阿迈的话,没错。”

海兰察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再顶嘴。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古尔丹就带着巴特尔几个人,背着弓弩猎叉,往相反方向的林子去了。他们宁愿多跑远路,也不敢去碰黑瞎子沟。

海兰察站在帐篷门口,看着阿迈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眼神里的火苗又蹿起来了。他一声不吭地回到帐篷里,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擦得锃亮的弓弩,磨得锋利的箭矢,别在后腰的猎刀,皮囊里塞满肉干和水。

鄂讷氏看着儿子,心里头咯噔一下:“察子,你…你这是要去哪儿?不是说不去黑瞎子沟了吗?”

海兰察动作没停,闷声道:“额尼,我就去周边下几个套子,看能不能逮点兔子山鸡。”他没敢看额尼的眼睛,“可能…回来晚点儿。”

说完,他背起装备,一头就扎进了晨雾弥漫的林子里。

鄂讷氏追出帐篷,看着儿子又快又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那句“早点回来”卡在喉咙里,右眼皮却突突地跳了起来,心里头慌得像揣了只兔子。

海兰察一进林子,就像换了个人。脚步轻快得像林间的驯鹿,身影在树木间灵活穿梭,几乎没什么声音。他根本就没在周边停留,认准了方向,直扑黑瞎子沟!

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光线越暗,四周静得吓人。寻常孩子早吓尿裤子了,可海兰察不但不怕,反而觉得血液有点发热,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耳朵也变得格外灵,能听见极远处溪水流淌的声音,鼻子能分辨出风里带来的各种细微气味——腐叶、湿土、还有…一丝淡淡的腥臊气。

是野猪的味道!他精神一振,循着那气味和地上偶尔发现的断枝、足迹,快速追踪下去。

不知不觉,他已经深入了黑瞎子沟的腹地。这里的空气冷得有点邪性,带着股铁锈和石头子儿的腥气。他找到了一处明显的泥坑,旁边还有野猪蹭痒留下的鬃毛和深深爪印。

“就在附近!”海兰察心里一阵激动,压下呼吸,更加小心地移动,寻找最佳的埋伏点。

就在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灌木丛时,一股子没来由的寒意,嗖地一下从他尾巴骨窜到了天灵盖!

那不是普通的冷,是那种阴森森、带着恶意、能冻僵人魂灵的寒气!

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风停了,虫不叫了,连他自己的心跳声好像都听不见了。

海兰察浑身汗毛唰地立了起来!他猛地转身,端起弓弩,死死盯着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灌木丛。

那里,死一样寂静。

但一种难以形容的、山一样的压迫感,正从那里弥漫开来,压得他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突然——

“咔嚓!!!”

一声巨响,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折断!

灌木丛剧烈晃动,一个庞大得超出想象的黑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慢腾腾地、从阴影里踱了出来!

海兰察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缩成了针尖!

熊!一头他妈的巨大到离谱的黑熊!

那肩背隆得像座小山包,浑身黑毛硬得跟铁针似的,沾满了泥浆和松脂,狰狞无比。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冒着幽幽的红光,像两团鬼火,里面全是暴戾、疯狂,还有种…说不出的邪性!

这绝不是正常的熊!

海兰察感觉心脏都被冻住了,手脚冰凉,想喊,嗓子眼像被堵住了,想跑,腿软得像面条,根本动不了!

那巨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得地皮都在抖的咆哮!那声音根本不像熊吼,倒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冒着红光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海兰察。

下一刻,那座黑色的肉山,带着摧枯拉朽的势头,猛地扑了过来!速度快得离谱!

“我操!”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恐惧,海兰察怪叫一声,拼命往旁边一扑!

轰!!!

他刚才站的地方,被熊掌拍出一个大坑,泥土碎木飞溅!

海兰察狼狈地滚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想跑。但那巨熊一巴掌扫过来,腥风扑鼻!

躲不开了!海兰察只能把弓弩往身前一挡!

咔嚓!

硬木弓弩像火柴棍一样被拍得粉碎!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狠狠撞在他胸口!

“噗——!”海兰察一口血喷出来,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被扫飞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大树上,又软塌塌地滑落在地。

剧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胸口疼得要炸开,眼前一阵发黑。

那巨熊低吼着,一步步逼近,猩红的眼睛里闪着残忍的光,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

要死了吗?海兰察脑子里闪过额尼和阿迈的脸…

不!不能死!

一股极其凶悍的劲头,猛地从他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不像个少年,倒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啊!!!”他嘶吼着,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翻身躲开踩下来的巨掌,同时抽出了后腰的猎刀!刀光雪亮!

他疯了似的,不再躲闪,反而朝着巨熊扑过去!身体贴着地,险险躲过挥舞的熊掌,猎刀玩命地捅向熊肚子、后腿!

噗嗤!噗嗤!

温热的、腥臊的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巨熊吃痛,狂性大发,攻击更疯狂。一爪子下来,海兰察后背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但他好像不知道疼了,眼睛血红,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只知道拼命捅!捅!捅!

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搏杀。小树林遭了殃,地面被刨得乱七八糟,鲜血染红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海兰察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没了。他又被熊掌边缘扫中,滚倒在地,猎刀也飞了。他仰面朝天,看着那头也被他捅了无数刀、浑身冒血却依然站着的巨熊,那红眼睛好像暗了点,但恶意不减。

巨熊抬起前掌,要给他最后一下。

海兰察闭上了眼。真没劲了。

就在熊掌要落下的瞬间——

那巨熊庞大的身躯,猛地、极其诡异地僵住了!

它伤口处不再流血,反而开始冒出一股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白气。它的身体轮廓开始模糊,像水里的倒影被搅乱了。

然后,在海兰察模糊的视线里,那恐怖的巨熊,竟像个被戳破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飞快地消散了!

没留下尸体,没留下骨头,屁都没剩!

只有原地留下一股能冻僵人灵魂的寒气,还有满地狼藉和溅得到处都是的、还没凝固的鲜血——大部分是熊的,也有海兰察自己的。

林子死静死静的。

海兰察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他额角被熊爪掠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没流多少血,反而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直到天色擦黑,古尔丹他们才凭着不祥的预感和小股血迹,一路找到这鬼地方。当看到这如同被洪荒巨兽蹂躏过的战场,和倒在血泊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没了的海兰察时,所有人的脸唰地全白了!

“察子!!!”古尔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扑过去抱起儿子,手抖得不成样子去探鼻息,感觉到那一点微弱的气,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儿啊!我的儿啊!挺住!阿迈来了!挺住啊!”

“快!快做担架!抬回去!快找额木格阿玛!”巴特尔到底是老猎人,强压着惊恐指挥着,声音也在抖。

众人手忙脚乱地用树枝和皮子做成简易担架,抬起海兰察,玩命地往营地跑。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疑问:这他娘到底是啥玩意儿干的?咋能造成这样?那家伙呢?地上这么多血,不像小东西啊…

没人能答得上来。

海兰察被抬回营地,整个部落都炸了锅。鄂讷氏一看儿子那惨样,叫都没叫一声,直接晕死过去。

老萨满额木格被紧急请来。他看到海兰察额角那道青黑色的爪痕时,眼皮猛地一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哆嗦着手拿出最金贵的草药,混着些说不清来历的粉末,小心地给海兰察敷上,又撬开牙关,灌下去一碗味道冲鼻子的黑药汤。

接下来几天,整个部落都提心吊胆。伤成这样,按常理,九成九是救不活了。

可海兰察又一次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他高烧了两天就退了。那些吓人的伤口,愈合的速度快得邪乎,新肉长得嗖嗖的,结痂脱落。不到一个月,他居然就能勉强下地溜达了。就是身子看着单薄了些,脸色总带着点苍白。

但他变得贼拉沉默。以前就不爱吱声,现在更是整天没句话,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眼神空落落的。

而且,从他能睡觉开始,就天天晚上做噩梦。

梦里没别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压得人心口疼的兽吼,还有冰冷冰冷的铁链子在地上拖动的“哗啦…哗啦…”声,没完没了。每次他都一身冷汗地吓醒,心砰砰跳,再也睡不着。

他额角那爪痕,最后也没全消,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歪歪扭扭的疤,像个永远的烙印,刻在他脸上,也刻进了他的命里。

古尔丹和鄂讷氏看着儿子这样,心疼得滴血,可一点招没有。只能看得更紧,再也不让他单独进山了。

营地里的人私下嘀咕得更凶了。黑瞎子沟的邪乎事,海兰察吓人的恢复力,还有额头上那鬼里鬼气的疤…所有这些,又让人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晚上,老萨满那几句吓死人的预言。

“山一样的担子…影子一样的命…”

“瞅这架势…额木格阿玛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人们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眼神里多了抹阴霾的少年背影,低声叹着气,目光里混着敬畏、同情,还有一丝丝甩不脱的恐惧。

鄂温河的流水还那么凉,日子还得过。只是少年海兰察的心里头,从此落下了一大片驱不散的阴影,和一段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冰冷铁链拖地的回响,哗啦…哗啦…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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