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八月里的天,辽东大地上已然透出几分肃杀的秋意。叶赫西城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城头上,布扬古扶着斑驳的垛口,远眺着建州军连绵的营帐,那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乌云压境,叫人喘不过气来。
“哥,粮食只够三日了。”金台石走上城头,声音嘶哑。这位东城贝勒如今也退守西城,与兄长并肩作战。
布扬古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问:“水源呢?”
“井里还能打出水,但建州军在上游下了毒,已经毒死了三匹马。”金台石啐了一口,“努尔哈赤这老贼,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布扬古终于转过身来。他才三十有五,却已两鬓斑白,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多年征战和忧虑留下的印记。“城中百姓如何?”
“饿得受不住了,有的已经开始煮皮带吃。昨日有个妇人投井自尽,留下两个娃娃,才四五岁模样...”金台石的声音哽咽了,这位沙场老将眼中闪着泪光。
布扬古一拳砸在城砖上,粗糙的砖面擦破了他的关节,渗出血来。“我叶赫部屹立百年,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建州军营中燃起簇簇篝火,如同地狱的入口,一点点吞噬着暮色。
那夜,布扬古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年少时与努尔哈赤一同狩猎的场景,那时他们还以兄弟相称,在长白山的林海中纵马奔驰。努尔哈赤猎到了一头雄鹿,将最肥美的后腿割下来赠与他。
“布扬古兄弟,他日我若得志,必与叶赫部共分天下!”年轻的努尔哈赤如是说,眼神灼灼如星。
梦醒了,帐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第二天清晨,建州军的进攻更加猛烈了。云梯一次次搭上城墙,滚木礌石用尽了,叶赫兵士就搬起城砖往下砸。血水顺着城墙流淌,在墙角积成一洼洼暗红。
“贝勒爷!东门快守不住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将领踉跄来报。
布扬古提起长刀,“金台石,你去南门,我去东门!”
兄弟二人分头奔去。东门处,建州兵已经爬上城头,与守军厮杀在一起。布扬古大吼一声加入战团,长刀过处,血光飞溅。他如同一头困兽,拼死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战至午时,建州军暂时退去。布扬古靠在箭楼上喘息,铠甲上沾满了血和汗。一个少年兵士递上水囊,他接过猛灌几口,清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
“多大了?”他问那少年。
“十六了,贝勒爷。”
布扬古点点头,“怕吗?”
少年犹豫了一下,“怕,但为了叶赫部,值得。”
这句话刺痛了布扬古的心。多少好儿郎为了一句“为了叶赫部”献出生命,而他却无力保护他们。
傍晚时分,努尔哈赤派来使者。那使者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来到城下。
“布扬古贝勒!我建州大汗念及旧情,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开城投降,保你全族性命!”
布扬古站在城头上,冷笑一声:“回去告诉努尔哈赤,我叶赫部宁可战死,决不投降!”
使者高声回应:“大汗说了,你若降了,仍封你为贝勒,统辖叶赫旧地。若是顽抗...”使者顿了顿,声音冷下来,“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城头守军一阵骚动。布扬古看到士兵们眼中的恐惧,心中绞痛,却仍强撑着气势:“我叶赫儿郎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使者拨马欲走,却又回头添了一句:“大汗还让我提醒您,别忘了当年的盟誓!”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布扬古心口。是的,他曾与努尔哈赤盟誓结为兄弟,相约永不相负。可如今...
“告诉他,”布扬古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背盟者,天必谴之。”
使者冷笑一声,策马离去。
是夜,布扬古召集将领议事。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降了吧,贝勒爷。”老将蒙括颤声道,“为了城中百姓...”
“不可!”金台石猛地站起,“努尔哈赤背信弃义,吞并各部,我等若降,必遭毒手!”
众将争论不休,布扬古沉默不语。最后,他抬起手,帐中立时安静下来。
“明日黎明,我亲自出城与努尔哈赤谈判。”布扬古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金台石,若我午时不回,你便率部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金台石大惊:“哥!不可!努尔哈赤必设诡计!”
布扬古苦笑:“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翌日黎明,布扬古单骑出城。建州军营门大开,努尔哈赤亲自出迎。多年不见,这位建州大汗越发威严,眼中闪烁着鹰一般锐利的光芒。
“布扬古兄弟!”努尔哈赤张开双臂,笑容满面,“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布扬古下马行礼:“大汗安康。”
努尔哈赤挽起他的手,引入大帐。帐中已备好酒宴,仿佛不是两军对峙,而是老友重逢。
酒过三巡,努尔哈赤道:“兄弟若肯归顺,我必不负你。叶赫部仍由你统领,只须尊我为主即可。”
布扬古盯着努尔哈赤的眼睛:“若我归降,大汗可能保证不伤我部众一人?”
努尔哈赤大笑:“这是自然!我努尔哈赤一言九鼎!”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将领匆匆进来,在努尔哈赤耳边低语几句。努尔哈赤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但对座的布扬古却察觉到了什么。
“出了何事?”布扬古警觉地问。
努尔哈赤摆手笑道:“无事,不过是抓了几个奸细。”说着举杯,“来,再饮一杯!”
布扬古心中不安,借口如厕走出大帐。隐约听到两个士兵的谈话:
“...东城已破,金台石自焚了...”
如五雷轰顶,布扬古僵在原地。原来努尔哈赤早已暗中发兵攻打东城,却在此假意谈判拖住他!
怒血上涌,布扬古冲回帐中,拔刀直指努尔哈赤:“老贼!安敢欺我!”
努尔哈赤已知事泄,冷下脸来:“布扬古,我本欲饶你性命,这是你自寻死路!”
帐外卫士一拥而入,将布扬古团团围住。
布扬古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努尔哈赤!你背盟负誓,必不得好死!今日我纵死,也要咒你爱新觉罗氏!我叶赫那拉就是只剩一女,也必覆你天下!”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将这狂徒拿下!”
布扬古挥刀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擒。努尔哈赤下令将其缢死,悬尸三日示众。
临刑前,布扬古咬破手指,在衣襟上血书:“灭建州者,必叶赫也!”
行刑当日,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据说布扬古断气之时,一道闪电劈中努尔哈赤大帐前的旗杆,旗上绣着的巨鹰撕裂落地。
多年后,当一个名叫叶赫那拉·杏贞的姑娘走进紫禁城时,老宫人们还会窃窃私语着那个可怕的诅咒。而那时,布扬古的鲜血早已渗入辽东的黑土,唯有他的誓言,如同不散的阴魂,在历史的长廊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