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御案上,奏折依旧堆积如山。玄烨提起朱笔,批阅了几份关于南方水患赈济的急报,字迹凌厉果决,一如往常。
然而,方才朝堂上那一幕,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烦闷与那抹清冷身影的反复浮现,却像一丝游弋的暗流,始终在他心绪深处涌动。
他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殿内檀香袅袅,却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梁九功。”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申时正了。”
玄烨沉默片刻。这个时辰,通常是他批阅奏折暂告一段落,或去御花园散步松泛,或…召幸妃嫔的时候。
“今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渐斜的日头,“去永和宫看看吧。”
“嗻。”梁九功躬身应道,心下却微微诧异。永和宫的德妃乌雅氏,性子温和,容貌清秀,诞育了阿哥和几位公主,一向颇得敬重,但并非最得盛宠的。
皇上今日心情明显不豫,竟会想去德妃处?
皇帝的銮驾并未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地到了永和宫。
德妃早已得了消息,领着宫人恭敬地在宫门前迎驾。
她穿着藕荷色缠枝莲纹的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珠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仪态端庄得体。
“臣妾恭迎皇上。” “起来吧。”玄烨虚扶了一把,语气平淡。
步入殿内,茶水点心早已备好,皆是按着玄烨平日的喜好,一丝不差。殿内布置得清雅温馨,熏着淡淡的百合香。
德妃小心翼翼地侍奉着,言语温柔,询问皇上是否疲累,可要用些点心,又说起几位公主近日读书习字的趣事,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玄烨听着,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一两句。德妃的言语举止,无可挑剔,符合一切宫规礼制,更符合一个贤良妃嫔应有的本分。
然而,玄烨却觉得…索然无味。
是的,索然无味。
德妃的温柔,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的笑容,像是描摹了千百遍的工笔画,完美却失却鲜活。她说的那些儿女趣事,也像是精心筛选过,只为了博君一笑,透着刻意。
他看着她恭敬柔顺的模样,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个在隆科多府邸窗外,被妾室咄咄相逼,却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沉寂如古井的女人;
那个在枫林溪畔,仰头望天时清冷如仙,低头对孩子时却温柔得足以融化冰雪的女人。
她的沉默里带着棱角,她的柔顺中藏着坚韧。她不像眼前这些妃嫔,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用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言语,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揣摩着帝心,争抢着那点雨露恩泽。
德妃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心不在焉,她心中忐忑,愈发小心,言语也更加谨慎,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之意。
她使了个眼色,宫人抱来了刚睡醒、粉雕玉琢的六公主。
孩子咿咿呀呀,十分可爱。若在平日,玄烨或会逗弄片刻,享受片刻天伦之乐。
但今日,他看着小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庞,想到的却是那个叫岳兴阿的男孩,想起他拿着风车欢跑的模样,想起他怯生生又难掩好奇的眼神,想起他母亲低头为他系紧衣带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未被宫廷规矩彻底驯化的、鲜活而生动的母子之情。
玄烨心中的那点烦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他忽然觉得这永和宫精致的殿宇、熏人的香气、乃至眼前温柔得体的妃嫔和可爱的幼女,都变得有些…令人窒息。
他敷衍地逗了逗孩子,便起身道:“朕还有政务未处理,改日再来看你们母女。”
德妃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却立刻恢复温婉笑容,恭顺地行礼:“臣妾恭送皇上。皇上日夜操劳,定要保重龙体。”
玄烨几乎是有些匆忙地离开了永和宫。銮驾在宫道上缓行,他却并未立刻回乾清宫,而是吩咐去了御花园。
秋日的御花园,依旧花团锦簇,精心培育的菊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热闹非凡。宫人们远远跪伏在地。
玄烨独自走在花径上,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跟在十步之外。
他看着那些争奇斗艳、毫无瑕疵的名贵花朵,却莫名想起了西山那片野蛮生长、灼灼如火的红枫,想起了枫树下那抹素淡的身影。
御花园的美,是匠气的美,是规矩的美,是被人精心安排、不容一丝差错的美。而那份美,却失了山野间的灵气与生动。
他在一株开得最盛的墨菊前停下脚步。花瓣如丝,色泽浓丽,堪称菊中极品。
可他看着看着,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却又有着不肯低头的倔强。那不是一双属于这富丽堂皇紫禁城的眼睛。
玄烨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厌倦。
对这般一成不变的、被无数规矩束缚的、连温情都带着算计的生活的厌倦。
他转身,不再看那些花。
“去翊坤宫。”他忽然道。翊坤宫住着近年来颇得宠的宜妃郭络罗氏,性子爽利明媚,或许能驱散些这莫名的沉闷。
宜妃果然与德妃不同。她穿着鲜艳的玫瑰紫旗袍,笑声如银铃,见到玄烨便娇笑着迎上来,言语大胆泼辣,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邀宠之意。
她絮絮地说着宫中趣闻,抱怨着其他妃嫔的小心眼,又炫耀着皇上新赏的珠宝。
若是平日,这份鲜活与直白或许能让玄烨觉得新鲜有趣。
但今日,宜妃的明媚在他看来却显得有些…吵闹和肤浅。她那精心修饰的眉眼,刻意爽朗的笑声,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取悦他,固宠。
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女人。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取悦谁,甚至在她丈夫面前,她也只是沉默地坚守着那份可怜的尊严。
她的美,她的好,像是藏在顽石中的玉,需要细细品味才能察觉,而非如此直白地摊开在人前,待价而沽。
玄烨在翊坤宫只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连茶都没喝完,便再次起身离开。
宜妃脸上的错愕和委屈还未收起,他已大步走出了宫门。
接连走了两处宫苑,玄烨心头的烦闷不仅未解,反而愈演愈烈。他发现自己今日看这六宫粉黛,竟无一人能入眼。
她们或温婉,或明媚,或娇憨,或端庄,却都像是戴着一层完美的面具,面具之下,是千篇一律的谨慎、算计和对恩宠的渴望。
而那个女人的形象,却在对比中愈发清晰起来她的真实,她的挣扎,她的坚韧,她那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未被宫廷污浊的灵气与温柔。
玄烨停下脚步,站在空旷的宫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四周巍峨的殿宇,金色的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紫禁城,此刻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索然无味。
“梁九功。” “奴才在。” “回乾清宫。” “嗻。”
玄烨最终还是没有去其他地方,径直回到了乾清宫。他没有再批阅奏折,只是独自坐在窗下,看着夜幕缓缓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
殿内没有点灯,黑暗渐渐笼罩了他明黄色的身影。
梁九功悄无声息地进来,想为他掌灯。 “不必。”玄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梁九功屏息退下。
黑暗中,玄烨闭上眼。朝堂上隆科多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后宫里妃嫔们完美却虚假的笑容,交替闪过。
最后定格下的,却是枫林溪畔,那惊鸿一瞥的侧影。
清冷,孤寂,却偏偏带着一种鲜活生动、足以照亮这深宫沉闷的力量。
他忽然很想知道,此刻的她,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宅院里,正在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