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冬寒悄至。西山的风比别处更显凛冽,刮过静心庵的屋瓦,发出呜呜的声响。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玄烨果然未再踏入那小院半步。
帝王的骄傲与自尊不容他再次面对那般冷静的拒绝。然而,他人虽未至,心思却从未离开过那片清寂之地。
粘杆处的暗卫每日都会将她的点滴报回:她病体渐愈,但似乎比往年更畏寒些,晨起诵经时指尖总是冻得微红;
庵中炭火份例有限,她似乎不舍得常用,常抱着手炉在院中晒太阳;那几盆她亲手栽种的秋菊,也已抵不住寒气,渐渐凋零…
这些细碎的讯息,一字字听在玄烨耳中,化作细细密密的疼惜。他想起她病中怕冷的模样,想起她那总是微凉的手指。
于是,在一个北风初起的清晨,一列车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静心庵不远处。
玄烨依旧是一身常服,伫立在离小院有一段距离的山坡上,目光穿过稀疏的林木,落在那扇紧闭的院门上。他并未打算靠近,只是想远远地确认一下她是否安好。
梁九功指挥着几个做仆役打扮的侍卫,将几样东西轻手轻脚地送到院门口。
并非什么华贵扎眼之物,而是些极其实在的东西:两床厚实柔软的新棉被,用的是上好的松江棉,素净的青色缎面,毫不张扬;好几筐银骨炭,这种炭无烟耐烧,热量足,最是适合冬日室内取暖;
还有几盆已然结苞、养护得极好的水仙和腊梅,用青瓷盆装着,透着雅致与生机。
东西送到,侍卫叩了叩门,便迅速退开,隐入林中,与玄烨一同远远观望。
院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云翠探出头来,看到门口堆放的东西,吃了一惊。她迟疑地四下张望,并未见到人影,只得先将东西一样样搬进去。
玄烨看到舒云的身影很快也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棉袍,外面罩着那日他留下的玄色外袍,看到这个,他心中莫名一暖,看着地上的东西,她明显怔住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那厚实柔软的棉被,又看了看那品质极佳的银骨炭,最后目光落在那几盆含苞待放的花卉上。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无意地、极其迅速地扫过玄烨等人藏身的这片山坡。
虽然隔得很远,玄烨却觉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很快便收了回去,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人将东西退回,只是默默地帮着云翠将东西搬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院门。
自始至终,她没有朝山坡的方向再多看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既无接受的道谢,也无拒绝的推辞。
这种沉默,反而比任何反应都更让玄烨心情复杂。
她猜到了是他,却选择了默许。这是否意味着…她并非全然排斥他的关心?只是碍于身份和现实,无法回应?
玄烨在山坡上又站了许久,直到看见那小院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想必是云翠已经开始用那银骨炭烧水取暖了。他仿佛能想象到,屋内渐渐驱散寒意,变得温暖起来,她或许正坐在窗下,看着那几盆即将绽放的冬花…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挫败。
虽然不能靠近,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她能过得稍微舒适一些。
他能为她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事情了。
“走吧。”他低声对梁九功道,最后看了一眼那安静的小院,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玄烨不再试图进入那小院,也不再寻求与她面对面交谈。但他会时不时地“路过”西山,有时是真正的公务巡视,有时只是借口。
他每次来,都会带上一些东西。有时是几篾筐上好的果木炭,有时是几包温补的药材,有时是几本新出的、并非佛经的闲书杂记。
甚至有一次,他还带来了一对羽毛鲜亮、叫声清脆的画眉鸟,装在精巧的竹笼里。
他依旧只是将东西放在院门口,叩响门扉后便远远退开。
而舒云,也总是沉默地将东西收下,从不退回,却也从不出来与他照面。她似乎默认了这种古怪的“馈赠”,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
玄烨发现,她偶尔会在天气晴好时,将那张石凳搬到能晒到太阳的角落,裹着那件玄色外袍,安静地看书,或是打理那几盆越长越好的水仙和腊梅。
她甚至会给那对画眉鸟喂食添水,鸟儿似乎也很喜欢她,在她靠近时会发出悦耳的鸣叫。
他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她宁静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书中内容而微微蹙眉或浅笑,看着她伸出依旧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腊梅那嫩黄的花苞…
这成了他繁忙政务之余,一种奇特的慰藉和放松。
仿佛只是这样看着她安然度日,他那颗总是被天下大事填满的心,就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与充盈。
他不再急于求成,不再因为她暂时的疏离而恼怒。他仿佛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的那一天。
他知道,有些种子,一旦播下,只要悉心呵护,总有破土而出的时刻。
而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冬日暖阳下,他伫立远望的身影,和她院中安静生活的剪影,构成了一幅无声的画卷。
距离依旧存在,寒意尚未完全驱散,但某种微妙的联系,却通过这些无声的馈赠与默许,悄然建立了起来。
乾清宫的帝王,和静心庵的弃妇。
在这寒冷的冬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彼此遥望,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