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阳出门后,才觉得心里发虚。
他打小在京城长大,对农事是真的一窍不通。
真正的力气活和技术活,还得靠岩罕寨子里的族人。
佤山离石城不算远,快马跑起来,两刻钟就能到。
说是山,其实更像一片连绵起伏的土坡,不高,却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梯田。
田埂弯弯曲曲,田里大多灌着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走,秦兄弟,看看咱们的地去。”
岩罕的大手用力拍了拍秦阳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他精神头十足,显然对试种充满了干劲。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边走边给秦阳介绍:
“看见没,这坡上坡下,都是我们寨子的地。寨子里林林总总五百多口子人,托老天爷的福,这几年没旱没涝,总算能填饱肚子了。”
沿着窄窄的田埂走了没多远,岩罕停住了脚步,指着下方几块相连、水源充足、阳光也格外好的水田:
“喏,就这儿。这十亩,是寨子里最肥的水田,剩下的二十亩在山的那边,都是靠水近,地也肥的上等田,拿来试种那宝贝稻种。”
田埂上,向着二人走来一个佤族汉子。
他约莫五十来岁,皮肤黝黑发亮,脸上长着深深的皱纹,但一双手却粗壮有力,指关节突出,一看就是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老把式。
他叫岩帕,是寨子里公认种田最厉害的人。
岩帕的目光直接落在了秦阳带来的那个扎得紧紧的布袋上。
秦阳赶紧把布袋递过去。
岩罕跟岩帕介绍了秦阳还有这个稻种,岩帕点点头,接过布袋,动作小心地解开袋口。
金黄的稻谷露出来,他抓了一把,放在手掌里仔细捻看,又捏起几颗放进嘴里,用牙齿轻轻嗑开谷壳,尝了尝米芯,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是好种,有劲道。”
然后,他转向秦阳,说道:
“兄弟,稻种好,还要会伺候。不能直接撒。”
他指着布袋,开始有条不紊地交代:
“第一,要晒种。”
他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就现在这日头正好。把这稻谷摊开,薄薄一层,铺在那边高处的晒场上,”
他指了指寨子边一块平坦的岩石地。
“晒它一天到两天。日头一晒,虫子跑了,谷子也更有精神,发芽快。”
“第二,晒好了,要选种。”
岩帕走到旁边一条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澈溪流边,示意秦阳跟着。
“用大木桶,盛满清水。把晒过的稻谷倒进去,搅一搅。沉下去的是好种。”
“浮起来的,是瘪的、空的,还有草屑杂物,统统撇掉,不要。”
他做了个撇浮沫的手势。
“第三,选好的沉底好种,捞出来,还要泡。”
岩帕接着说,“用干净的清水,泡上大概两三天。让谷子喝饱水,里面的芽才容易顶出来。”
“第四,泡好了,捞出来,要催芽。”
他比划着,“找个暖和避风的地方,铺上厚厚的、干净的稻草,把湿谷子薄薄地铺在上面,再用湿稻草盖上,像给它盖被子。”
“要时不时洒点水,让它暖暖和和、湿湿润润的。过上几天,那小芽尖尖冒出来,白白的,有这么长。”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小豆芽的长度,“就可以准备下田了。”
岩帕说得清晰明了,秦阳听得连连点头,努力把这些步骤记在心里。他知道,这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做这些事的时候,”岩帕最后指着那几亩选定的水田。
“田也不能闲着,要整地。把田里的水放掉一些,留个脚面深。”
“然后,用牛拖着犁,把地重新翻一遍,把土块耙碎,把杂草根都耙出来扔掉。”
“再把水灌到合适的深度,把田耙得平整软乎,像蒸好的米糕那样,等着秧苗住进去。”
岩帕说完,看着秦阳,似乎在问他听明白没有。
秦阳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
“明白了,岩帕大哥。晒种、清水选种、浸泡、催芽。整地、灌水、耙平。您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好!”岩罕在一旁听得高兴,大手一挥。
“那就动起来,岩帕,你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汉子,专门伺候这稻种。”
“晒场、选种、催芽,都听你的。整地的活,我另外叫人。秦管事,你跟着岩帕,好好学,搭把手。”
命令一下,佤寨立刻忙碌起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岩帕叫来。
秦阳跟着他们,把沉甸甸的稻谷袋扛到寨边高处的晒场。
晒场是块巨大的平坦岩石,此刻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小伙子们动作麻利地把稻谷均匀地摊开,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出一股干燥温暖的谷物香气。
秦阳学着他们的样子,拿着木耙子,小心地把堆积的谷粒摊薄,确保每一粒都能晒到太阳。
晒场这边是干燥的热烈,水田那边则是泥泞的繁忙。
吆喝声、牛哞声、犁铧破开水土的哗啦声此起彼伏。
几头壮实的水牛被赶下田,套上沉重的木犁。
赤着脚、卷着裤腿的佤族汉子们,扶着犁,吆喝着牛,在灌了水的泥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浑浊的泥水被翻起,露出下面黑褐色的泥土,土块被犁铧切开、碾碎。
随后有人拿着宽大的木耙,跟在后面,把翻起的土块进一步打碎、耙平,把翻出来的杂草根耙到田埂上扔掉。
整个田地被重新梳理,变得松软平整。
秦阳在晒场和田埂间来回跑动。
看着岩帕带着小伙子们仔细地翻晒谷粒,看着水田在汉子们的劳作下一点点改变模样。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混合着阳光、泥土、青草和谷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感到腰有些酸,腿也有些沉,这农活的辛苦远超他的想象。
他蹲在溪流边,看着岩帕指挥小伙子们用大木桶盛满清澈的山泉水。
晒了一天,已经变得暖烘烘的稻谷被小心地倒进水里。
小伙子们用手臂用力地搅动着水中的谷粒。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些干瘪的谷粒和细小的草屑浮了起来。
岩帕拿着一个细密的竹筛子,耐心地把这些浮沫和杂质一点点撇掉。
沉在桶底的,都是颗粒饱满、沉甸甸的好种子。
秦阳也学着拿起一个筛子,笨拙地帮忙撇着浮沫。
冰凉的溪水溅到脸上,带来一丝清爽。
他看着桶底那厚厚一层饱满的、吸饱了水分的金灿灿的稻谷,仿佛看到了沉甸甸的希望正在这清澈的山泉水中孕育。
整地那边也接近尾声。
水田已经被耙得平平整整,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青翠的山坡。
只等着桶里这些吸饱了水、即将催出嫩芽的种子,在不久后,被温柔地插入这片松软肥沃的泥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