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背着沉甸甸的药篓,刚从城外采了些新鲜的艾草和车前草回来。
在离家门还有几步,斜刺里猛地伸出一只手,铁钳般攥住了她的胳膊。
“哎呀!”秦玥惊得差点扔掉药篓。
拉住她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妇人,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蛛网似的红丝,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是秦家小娘子吗?求求你,快跟我走。”
妇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
“是王稳婆让我来求你的,十万火急,再晚就来不及了。”
秦玥懵了,她本能地想挣脱。
可那妇人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
“你是谁?放开我!”
就在此时,巷子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秦阳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他一眼就瞥见女儿被一个陌生女人死死拉扯着。
他几个大步冲上前,扯开那妇人揪着秦玥的手,将女儿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你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的,拉扯我女儿想干什么?”
那妇人被秦阳骇得连退两步,脸色更白了,嘴唇哆嗦着,眼泪滚了下来。
“大、大哥!我不是坏人!真不是!”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哀求。
“我家……我家弟妹……难产,生了一天一夜了。王稳婆实在没法子了,是她让我赶紧来请这位小秦大夫的。”
“她说只有小秦大夫兴许能救我弟妹一命!求求您,行行好,让她跟我去一趟吧。再晚……再晚人就没了啊。”
她哭喊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起来。”
秦阳一把将妇人从地上拽起,转向秦玥,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玥儿,你敢不敢去?”
秦玥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异常坚定:
“爹,救人要紧!我去!”
“好!”
秦阳不再犹豫,一把推开家门,对着正抱着小女儿的隋安儿急促喊道。
“安儿,王稳婆派人来请玥儿去救命。有个妇人难产,我陪玥儿走一趟,你看好家。”
话音未落,他转身拉着秦玥就走。
隋安儿抱着孩子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丈夫和女儿消失在巷子拐角的背影。
那妇人几乎是小跑着引路,穿过几条巷子,最终停在一个院门前。
院子里杂乱地堆着柴禾和农具,一个黑瘦的汉子正在院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惶无助。
“二弟,人请来了,小秦大夫来了。”妇人带着哭腔喊道。
几乎是同时,王稳婆从屋里冲了出来。
“丫头!快!快进来!阎王爷在催命了!”
王稳婆一眼就锁定了秦玥,不由分说地攥住了秦玥的手腕,将她往屋里拽。
那黑瘦的汉子搓着手,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搬来一个凳子,对秦阳:
“大、大哥……您坐……坐会儿……辛苦您了……”
屋内床上,一个年轻的妇人毫无生气地瘫在那里。
她的脸像糊了一层惨白的纸,嘴唇是骇人的青灰色,眼睛半闭着,只有出气不见进气。
一个小小襁褓被另一个年老的妇人抱着。
“孩子是生下来了。”
王稳婆的声音沙哑,她指着产妇的下身,那里还在汩汩地渗出暗红色的血液。
“可这要命的胞衣没下来,卡得死死的。我老婆子手粗指头硬,试了两次,根本抠不动。”
“丫头,看你的了。你手小,指头细又灵巧,只有你能伸进去,把那团死肉给剥下来。再拖下去……血都要流干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秦玥的后背,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别愣着,快。”王稳婆塞给她一个陶盆,里面是半盆温水。
“把手洗干净,指甲缝里都搓干净。”
林郎中沉稳的声音在秦玥耳边响起:
“医者,临危当静,见血须定。心先乱,则手必抖,手抖,则命危矣。”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底升起,压下了翻腾的恐惧和恶心。
她不再犹豫,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俯身到水盆边,反复地搓洗自己的双手。
“大嫂。”
秦玥一边洗,一边对着那个带她来的妇人说道。“记方子:阿胶三钱;艾叶炭三钱;生地五钱;当归尾三钱;再加三七粉一钱。去药铺抓来,煎成浓汁。”
那妇人连声应着“哎!哎!”。
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抓药去了。
秦玥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床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王稳婆:
“婆婆,怎么弄?您指点我。”
王稳婆点了点头,语速极快:
“手并拢,顺着产道进去……摸着胞衣边缘,一点点往下撕,不能硬扯。手要稳,心更要稳。”
秦玥再次深吸一口气,摒除所有杂念,将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生命流逝的源头。
指尖触碰到温热粘滑的肌体,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顺着神经直冲头顶。
她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凭着王稳婆的描述和自己的感知,谨慎地摸索着。
终于,她触到了。
她轻轻地、试探性地撕了一下。
“啊!!!”
就在这一瞬间,炕上那原本已气息奄奄、陷入半昏迷的产妇,身体猛地向上反挺。
一声惨嚎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院中,黑瘦汉子“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捂着脸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产妇惨叫一声后,头一歪没了声响,王稳婆赶紧上前查看,松了一口气说:
“是疼晕过去了,还有气儿。”
秦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得浑身一颤,手指下意识地就要缩回。
“别停!快!就是现在!快剥!趁她晕了!”王稳婆急切的吼。
“晕了反倒少受点罪!快!”
秦玥猛地一咬牙,压下了心中的慌乱。
她不敢再有丝毫犹豫,集中全部精神。
指腹紧紧贴着那层滑溜的膜,开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向下撕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膜与血肉分离时产生的细微的粘滞感。
汗水瞬间从她的额头、鬓角疯狂涌出。
她顾不上去擦,全部心神都系于那几根在生死边缘探索的手指上。
不知过了多久,秦玥终于感觉到一种豁然开朗的松动。
紧接着,一个滑腻,带着浓重腥气的物体被她完整地剥离出来。
“出来了。”
王稳婆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一把接过那团血肉,扔进旁边一个破木桶里。
她迅速抓起炕头的草木灰布包,按压在产妇依旧在渗血的下身伤口上。
终于,当那个抓药的妇人跌跌撞撞端着滚烫的药碗冲进来时。
王稳婆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血浸透的布包一角查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老天爷……血……总算缓下来了……”
秦玥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给她灌药!小口喂!别呛着!”
王稳婆指挥着产妇的大嫂,又转向秦玥。
“丫头,好样的。洗洗手,喘口气。”
她看着秦玥惨白的小脸和那双被血染红的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秦玥双腿软得直打颤。
秦玥将手洗净后,王稳婆走过来,递给秦玥一块干净的湿布。
“擦擦脸,你救了她一命,丫头。”
秦玥用湿布擦了擦脸和手,冰凉的水汽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点。
她靠在墙上,看着王稳婆和大嫂合力给昏迷的产妇喂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是后怕,是恶心,是难以言喻的疲惫。
但在这片沉重的底色之上,却悄然升起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东西:
一种穿透了恐惧和污秽的力量感,或者说,是医者之道的重量。
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破败的小院,将院墙和院中杂物拉出长长的、扭曲的暗影。
秦阳坐在椅子上,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就在他又一次被睡意侵袭,头颅沉重地垂向胸前时。
那扇紧闭了不知多久的门,终于从里面拉开了。
秦阳猛地抬头,睡意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秦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