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的高粱烧像一道滚烫的熔流,从喉咙直贯而下,烧灼着五脏六腑。
岩桑放下粗瓷碗,抹了一把沾着酒渍的嘴,声音如同撞响的铜钟,带不容置疑的果断:
“地,必须拿下!”
这五个字掷地有声。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住王掌柜,又转向秦阳,声音洪亮依旧,却多了一份洞察人心的坦荡:
“我知道,你们两人手里紧巴,眼下都掏不出那三十两的份子钱。”
他毫不避讳地点破了两人此刻最大的窘迫,没有丝毫的轻视,反而带着一种同舟共济的担当。
“但我有!”
他用手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的盘算简单,这钱,我岩桑借给你们。等日后你们手头宽裕了,再还我。”
随即,他脸上露出了对那片土地的纯粹渴望,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急切:
“那块地,我是真喜欢,看得眼热。可再喜欢,我一个人也吞不下那三亩地,更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
他摊开双手,姿态坦率。
“二位兄弟,你们说,这法子,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秦阳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岩桑话语里的真诚和担当像暖流,瞬间冲开了他心中冰封的顾虑。
可三十两,这绝非小数目。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王掌柜。
王掌柜此刻正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桌面上反复画着圈,那圈似乎永远也画不圆。
秦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带着犹豫和沉重:
“岩桑大哥,这……这毕竟不是一笔小钱……”
他担心的是这份情谊背后难以偿还的重量,还有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
“嗐!”
岩桑大手一挥,干脆地截断了秦阳的话头。
他炯炯的目光直接越过秦阳,牢牢锁定了还在天人交战的王掌柜,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逼迫的直率:
“老王!老哥!别磨蹭!你就直说,同不同意?“
“咱们兄弟三人,不就是图个互相扶持,计较那么多弯弯绕绕作甚!”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我是借给你们,不是白给。我岩桑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我信得过你们的人品。”
“信得过你们二人的脊梁骨,你们俩,是那种会昧了良心、黑了兄弟血汗钱的人吗?啊?”
他最后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在王掌柜的心坎上。
王掌柜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他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不再犹豫,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满碗,“咕咚咕咚”一口饮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
他放下酒碗,发出一声畅快又带着点狠劲的
“哈!”
随即,他的手也重重地拍在了石桌上,发出比岩桑刚才更响的一声:
“行!”
这一个字,他斩钉截铁的说出。
“老哥我今天就厚着脸皮,向你借这三十两!”
他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极其严肃,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执拗。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我老王从不白占人便宜。”
“这钱,我不白借,三十两本金,我分文不少还你。外加五两银子的利钱,这利息,你必须收下。否则,我老王宁可不要这块地。”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持。
这五两利息,是他给自己留的体面,也是他给这份沉甸甸情谊划下的底线,情归情,债归债。
秦阳和坐在房门口安静旁听的隋安儿,目光在空中无声地交汇了一瞬。
她对着秦阳,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轻轻一点头,像是一道无声的敕令,瞬间卸下了秦阳心中最后一丝踌躇。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岩桑大哥。我秦阳,也借你这三十两。我和王大哥一样,不白借,利息,照付。”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岩桑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声震屋瓦,连院墙外树上的宿鸟都被惊飞了几只。
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充满了酣畅淋漓的喜悦。
他猛地站起身,抱起酒坛,将三人面前那三个粗瓷大碗再次倒得满满当当。
“这才是我岩桑的好兄弟,来,为了咱们三家的地,为了往后的好日子,干!”
他再次率先举起酒碗。
“干!”
“干!”
三只酒碗带着破开一切阻碍的气势,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再一次重重地碰撞在一起。
“当——!”
清脆的撞击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悠长。
三人仰起脖子,喉结滚动,将碗中辛辣滚烫的液体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气直冲头顶,烧得人血液沸腾,也烧尽了所有的迟疑、顾虑。
酒碗放下,秦阳没有丝毫耽搁。
他霍然起身,走进屋内。
很快,他拿着笔墨纸张还有印泥走了出来
隋安儿赶紧点燃了蜡烛放到石桌中央。
王掌柜也坐直了身体。
秦阳磨墨,笔尖饱蘸浓黑,在纸上写下:
“立借据人秦阳,今借到岩桑兄弟现银叁拾两整……”
秦阳手腕沉稳,笔走龙蛇,将借款数额、利息约定、见证人等条款,一一清晰地落在纸上。
随后在借款人处,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蘸了蘸红印泥,在名字上按下一个鲜红而清晰的指印。
紧接着,王掌柜也如法炮制,为自己也写下了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借据。
两张墨迹未干、带着红印的借据,被秦阳双手奉上,递到了岩桑面前。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伸出手,小心地接了过来。
他仔细地将两张借据对折好,塞进了最靠近心口的内袋里。
“妥了!”
岩桑脸上再次绽开豪迈的笑容,眼中精光四射。
“明日一早,我就去衙门,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
心头的巨石落地,气氛瞬间变得无比松快。
石桌上,那金黄酥脆、裹着辣椒、花椒粉的炸洋芋片首先被光顾。
牙齿咬下,“咔嚓”一声,是极致的酥脆,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薯香。
油脂的丰腴被恰到好处地激发,而当那霸道的辣味和酥麻的花椒味如同野火般燎上舌尖时,瞬间点燃了味蕾的狂欢。
这股子山野粗粝的劲儿,带着点蛮横的刺激感,越嚼,那粮食本身的回甘便越清晰,干爽利落,让人欲罢不能。
金黄酥脆的炸荞丝更是绝妙的下酒伴侣。
牙齿轻轻一碰,便碎成无数细小的、带着谷物焦香的颗粒。
那纯粹的麦香混合着油脂高温淬炼后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咀嚼间,荞麦特有的、淡淡的苦后回甘悄然浮现,中和了油腻,更添一份清爽。
洋芋片的鲜香麻辣,荞丝的香脆回甘,再配上包谷烧的浓郁爽快。
三者交织在舌尖,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酒,一碗接一碗地倒空,三人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不觉,一轮皎洁的明月已悄然攀上了中天。
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一片银白。
墙角的虫鸣声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清晰,像在为这场豪饮伴奏。
桌上的酒坛,早已空空如也,歪倒在一边。
“走了走了!”
岩桑第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他拍了拍秦阳的肩膀,又用力握了握王掌柜的手。
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明日,地契到手!”
王掌柜也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重重地回握岩桑的手:“明日!地契到手!”
秦阳将二人送到院门口。
月光下,二人互相搀扶着,又互相捶打着肩膀。
带着浓重的酒气,带着满腔的豪情,也带着对明日那份地契的无限期盼,身影渐渐融入小巷深处如水的月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