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知言这一个月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隔三差五就往药房那边跑。
开始脚步总是轻快的,带着点隐秘的期待。
可每次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和比上次来时落得更多些的灰尘。
离开时,脚步就变得拖沓。
他这点异样,哪里瞒得过王夫人的眼睛。
晚上,孙知府处理完公务回到后宅。
王夫人伺候他换了家常衣裳,递上热茶,便把心里的揣测说了出来:
“老爷,你有没有觉得,言儿这些日子,很不对劲?”
孙知府接过茶盏,呷了一口:
“嗯?言儿怎么了?学业上出岔子了?”
“那倒没有,先生还夸他最近文章更见进益了。”王夫人摇摇头,挨着丈夫坐下,压低了声音。
“我是看他总往药房跑,一趟趟的,去了回来就唉声叹气,我看言儿这心思啊,怕是落在秦玥身上了。”
孙知府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妻子,眼神里有些了然,又有些复杂。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秦玥那丫头确实是个好的。聪明,有韧性,小小年纪就跟着怀仁学医,可惜了……”
他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啊。”
王夫人听得丈夫也看出了端倪,心里那点猜测更是落了实。
她追问:“老爷也看出来了?那你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
孙知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向妻子,反问道:
“你呢?你是他祖母,你怎么看?”
王夫人端起自己那杯已经温了的茶,又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
她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秦玥那丫头,”她开口,语气平静。
“论模样,论品性,论那股子灵透劲儿,说实话,我都挺喜欢。言儿能看上她,我一点都不意外。”
孙知府安静地听着,微微颔首。
王夫人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现实的分量:
“可是,老爷,喜欢归喜欢。秦玥再好,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她和言儿就不可能。”
孙知府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接口道:
“正妻配不上,妾室、通房的位置,或许可以考虑?”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常,仿佛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务事,带着一种上位者天然的俯视。
王夫人闻言,猛地抬起头,她毫不客气地白了丈夫一眼,声音也冷了几分:
“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忘了你们孙家不得纳妾的祖训吗?”
“连言儿他爹、他二叔,我都不准纳妾,难道我会为了孙子这点少年心思,就坏了孙家清正的门风?”
她越说越气,语速也快了起来:
“更何况,老爷,用妾室通房的位置去安置秦玥?这不是抬举她,这是侮辱她!更是侮辱她的父母。”
“那两口子是什么人?秦阳有本事,隋安儿有骨气,为了孩子能在奴籍里挣扎出一条生路,吃了多少苦?”
“他们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做小伏低?秦玥那丫头,你看她那眼神,是甘愿仰人鼻息、困在后宅与人争宠的性子吗?”
孙知府被妻子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抢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夫人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凉的手背,温声道:
“夫人息怒。是为夫失言了。你能这样想,这样维护孙家的规矩。得妻如此,真是我孙某三生有幸。”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安抚和赞赏。
王夫人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反手也握了握丈夫的手,但眉头依然微蹙着:
“那你说,言儿这事,该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么失魂落魄下去。”
孙知府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夫人,刚才的话虽糙,但理不糙。秦玥和言儿,这两人,从根子上就不合适。抛开家世这堵跨不过去的墙不说,单看两人的心性,也是南辕北辙。”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
“秦玥是什么人?她不是养在深闺需要攀附乔木的菟丝花,她是一棵自己就能在石缝里扎根、迎着风雨也要向上生长的小树。”
“她的天地在药箱里,在病人间,在山野中。她未来要走的路,注定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闯的。”
“再看言儿,”孙知府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孙子伏案苦读的身影。
“他自小被我们寄予厚望,心性纯良,一心只想苦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他需要的妻子,是能替他稳定后宅,孝敬长辈,教养子女,让他心无旁骛去实现抱负的贤内助。”
“要能忍耐,要能周全,要甘于在丈夫身后默默付出。这样的路,秦玥走得来吗?或者说,她愿意走吗?”
王夫人听着丈夫条分缕析,不由得缓缓点头。
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喜欢秦玥,但更清楚孙子需要什么样的伴侣。
秦玥身上那股子野草般的韧劲和独立,恰恰是她无法安心困于后宅的证明。
“所以啊,”孙知府握住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事,我们做长辈的,不宜插手。尤其是不能去强行阻拦言儿。少年慕艾,最是纯粹也最是固执。”
“你越拦着,他越觉得是阻碍,心里那份得不到的念想反而会发酵,变成放不下的执念,觉得是棒打了鸳鸯,成了永远的遗憾。”
他语气平和,带着过来人的通透:
“让他自己去撞吧。让他一次次去药房扑空,让他尝够等待的滋味,让他慢慢看清现实的距离,让他自己体会到那份‘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失落和无力。”
“等他自己努力过、期待过、也失望过了,这份情愫才会慢慢沉淀,才能真正放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在他难过时给些无关痛痒的安慰即可。不插手,就是最好的处理。”
王夫人仔细琢磨着丈夫的话,心中豁然开朗。
是啊,强行掐灭,只会让火星变成闷烧的炭。放任他去经历,去感受,那点火星反而会自己熄灭。
她长长舒了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松开:
“老爷说得对。是我想岔了,总想着快刀斩乱麻。那就听你的,随他去吧。撞了南墙,他自然知道回头。”
心头的烦忧散去,王夫人看着丈夫沉稳睿智的侧脸,忽然起了点促狭的心思。
她微微挑眉,斜睨着孙知府,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娇俏:
“哎,老爷,听你说起少年情事这般头头是道,倒像是经验之谈?你年轻时也撞过南墙?”
孙知府一愣,随即看着妻子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在安静的室内回荡。
他用力握紧了王夫人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深情和庆幸:
“夫人啊夫人!我比言儿那傻小子,可幸运太多了。我孙某人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你,娶到你。”
“我的‘墙’,从始至终只有一道,那就是你王家的大门。所幸,我这头‘倔牛’,撞对了地方,撞进去了。什么南墙北墙,我心里只有两心相依,此生不渝。”
王夫人被他直白炽热的情话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
岁月在丈夫脸上刻下了风霜,可此刻他眼中的光芒,一如当年那个执着叩响王家大门的青涩书生。
她回握住丈夫宽厚温暖的手掌,十指交扣,轻声回应,语气坚定而温柔:
“是,我亦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足矣。”
夫妻俩相视而笑,所有的烦忧似乎都在这一刻消融在彼此深情的目光里。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
而此刻,又一次在药房扑了个空的孙知言,正独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才知这愁绪,竟如这无孔不入的月色,丝丝缕缕,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终是叹了口气,转身,拖着比来时更沉重的步子,慢慢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