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碗窑内，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昏黄的光线在鲁有脚皱纹深刻的脸上跳动，将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沙哑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钱满仓油滑的讨好上，也将王焕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王焕腿一软，噗通瘫坐在厚厚的干草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鲁…鲁长老…”钱满仓脸上的市侩笑容僵住了，搓手的动作也停了，小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真正的慌张，“您老消消气！消消气！这几个…呃…朋友，招惹的不是寻常对头！是北镇抚司那头‘笑面虎’手下的‘鬼爪獒’啊！那畜生鼻子比狗还灵！满城追着他们咬！这不…这不只有您老这块宝地，才能躲过那畜生的鼻子嘛！”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向柳如絮腰间的荷包，似乎在掂量着说辞的价值。 “哼！纪昀的獒犬？”鲁有脚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抓过粗陶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液，辛辣的液体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淌下，“老子躲的就是这群朝廷鹰犬！你倒好，把祸水往老子这引？钱串子，你那点花花肠子，当老子不知道？无非是想借老子的地方，再看准机会从这几个‘肥羊’身上刮层油水下来！滚！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滚蛋！”他手中的硬木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围的乞丐被惊醒不少，迷迷糊糊地看过来，又畏惧地缩回阴影里。 “鲁老哥！话不能这么说啊！”钱满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得跳脚，“天地良心！小道我是看在当年您老在汴梁城外赏过小道半个馊馒头的份上，才豁出命把他们带到这儿！您老仁义满天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了…”他小眼睛贼溜溜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凑近鲁有脚，“您老不觉得…这位公子爷腰间那串珠子…有点眼熟？”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鲁有脚浑浊的目光猛地一凝，如同两道实质的探针，瞬间钉在了林惊澜腰间那串温润内敛、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暗金色泽的珠串上！ 东海贡珠！金丝蕴底！浑然天成！
这珠子的形制、光泽…刹那间，一个尘封多年的高大身影掠过鲁有脚近乎僵硬的脑海！那是二十多年前，汴梁风雪夜，一座破败山神庙里，那个慷慨赠予重伤流亡的他十两纹银和一袋干粮的金陵将军！那将军的腰间，佩着一模一样的珠串！忠勇坊林府！林镇远！ 鲁有脚握着粗陶碗的枯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碗中浑浊的酒液漾出圈圈涟漪。他死死盯着林惊澜那张年轻、沉静却依稀带着几分故人轮廓的脸庞，仿佛要穿透时光尘埃。一股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追忆和巨大悲怆的复杂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干涸的心底剧烈翻涌！ “你…你姓林？”鲁有脚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 林惊澜心中剧震！这老乞丐竟一眼认出了金珠来历！他迎着鲁有脚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坦然点头：“晚辈林惊澜，金陵忠勇坊林镇远…正是家父。”最后四个字出口，带着千钧之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 “林…林将军…的儿子…”鲁有脚喃喃低语，眼中浑浊竟似湿润了几分。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烈酒气息仿佛也压不住胸中翻腾的旧事。再睁眼时，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与审视交织的复杂情绪。“罢了！罢了！当年汴梁城外，林将军一饭之恩，老叫花这条命…今天算是还上一半！”他重重放下酒碗，对旁边一个蜷缩的老乞丐挥了挥手，“老蔫儿！去把洞口‘臭草’堆厚点！掺点‘驱虫粉’！” 那叫老蔫儿的老乞丐迟钝地点点头，慢吞吞地挪向洞口方向。 “多谢前辈！”林惊澜与柳如絮同时抱拳，心中稍定。王焕更是如蒙大赦，瘫在草堆上大口喘息。 “先别忙着谢！”鲁有脚浑浊的目光扫过柳如絮，在她清丽绝尘的面容上停顿一瞬，又落回林惊澜身上，带着老江湖的锐利，“纪昀的‘鬼爪獒’名叫阴九幽！此人不是靠鼻子，是靠‘闻气’！只要是活物，就有自身气息流转。他练的那门‘百鬼搜魂术’，能像狗一样辨识和追踪特定目标残留的气息轨迹，范围可达百丈！极其难缠！你们身上沾的王库吏的味道，还有破庙、火场的焦糊味，都是他的路标！” “闻气追踪？！”柳如絮凤眸微凝，感到了棘手。玄阴诀虽能收敛自身气息，却无法彻底抹去王焕身上沾染的各种混杂气味，更无法长时间掩盖三个人的生命气息。 “嘿嘿！鲁老哥莫慌！道爷我早有准备！”钱满仓见危机暂缓，立刻又活泛起来，脸上重新堆起市侩狡猾的笑容。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油腻的道袍袖子里掏出那个小巧的朱红罗盘，献宝似的晃了晃。“‘寻龙探宝盘’，扰乱地气，混淆阴阳！专克这种闻气搜魂的歪门邪道！”他得意洋洋，又从怀里掏出几串用麻绳穿好的、油腻腻的铜钱，每串都叮当作响。“再配上道爷我这‘乾坤无极混元金钱阵’！保管让那阴九幽的‘鼻子’失灵！”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他让小豆子帮忙，在窑洞入口内侧丈许之地，用碎石块在地上摆出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八卦形状的图案。接着，他将那些油腻的铜钱串，按照一种看似随意、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微妙规律的方式，分别挂在八卦的“乾”、“坤”、“坎”、“离”四个方位，又小心翼翼地将那朱红罗盘摆在八卦图案的中心。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乱！”钱满仓装模作样地掐了个剑诀（手指上还沾着油渍），口中念念有词，对着地上的罗盘和铜钱阵猛地一指！ 嗡…
朱红罗盘上那枚锈迹斑斑的指针，竟真的微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若非高手绝难察觉的奇异波动，如同水波般以罗盘为中心荡漾开来。这股波动仿佛扰乱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气息流动，使得原本清晰的土腥、霉味、汗馊气瞬间变得浑浊、混乱不堪，如同投入石子的混水潭。空气似乎也微微扭曲了一下。 窑洞内众人，包括鲁有脚，都感觉心头微微一闷，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浊气笼罩，呼吸都有些不畅快。 “成了！”钱满仓得意地拍拍手，小眼睛放光，“道爷这‘乱气阵’，虽比不上仙家妙法，但扰乱那阴九幽的‘百鬼搜魂’绰绰有余！只要咱们待在这阵圈里，他就算趴在洞口也嗅不出个屁来！嘿嘿！”他搓着手指，眼睛又瞟向柳如絮的荷包，“仙子，你看这独门秘术…” 柳如絮面无表情，指尖微动，一枚约莫一两的小银锭无声地滑入钱满仓油腻的手中。钱满仓立刻眉开眼笑，如同攥住了命根子，赶紧塞进怀里。 “哼，歪门邪道！扰得老子浑身不自在！”鲁有脚皱了皱眉，抓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似乎想用辛辣冲散那股烦闷感。他身后的豆芽菜小豆子，却好奇地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罗盘和晃动的铜钱。 林惊澜心中亦是惊疑不定。钱满仓举止疯癫市侩，但这扰乱气息的手段，却绝非虚妄！此人来历，越发神秘。他沉声道：“即便如此，此地亦非久留之所。前辈可知晓，五年前青州府库，金陵林氏督造的那批特殊军械部件与密函…” 鲁有脚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凝重，他放下酒碗，刚要开口—— “咕噜噜…”
一阵极其响亮、如同雷鸣般的腹鸣声，突然从王焕的肚子里炸响！在这相对安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焕本就惨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捂着肚子，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担惊受怕、一路奔逃，早已饥肠辘辘。 “嘿嘿！饿啦？好说好说！”钱满仓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新的生意，“道爷我掐指一算，今夜贵客临门，特意备下了‘玄门盛宴’！”他变戏法似的又从他那件仿佛无底洞般油腻的道袍里，掏出一个硕大的油纸包！纸包打开，竟是半只油汪汪、酱红色的烧鸡！还有几块硬邦邦、但热气腾腾的炊饼！浓郁的肉香瞬间盖过了窑洞里的浑浊气味，引得周围酣睡的乞丐都忍不住抽动鼻子，朦胧地咽着口水。 “来来来！和气生财！见面分一半！”钱满城热情地将烧鸡撕开，把一只油光锃亮的鸡腿塞进目瞪口呆的王焕手里，又把鸡屁股和一块炊饼塞给眼巴巴的小豆子。“仙子，公子爷，尝尝？”他捧着剩下的大半只鸡和炊饼，谄媚地递向柳如絮和林惊澜。 柳如絮微微蹙眉，显然对这种油腻的食物和钱满仓的过分热情感到不适。林惊澜却心中一动，这怪道人的“有备无患”，未免太巧了些！他接过一块炊饼，目光却始终留意着窑洞入口的方向和鲁有脚的神情。 鲁有脚看着钱满仓分食，又灌了口酒，浑浊的目光扫过林惊澜沉静的面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身边的硬木拐杖，低沉说道：“五年前…青州府库大火…烧得蹊跷！老叫花那时正好在府库后巷‘晒阳’。看见几个穿夜行衣、身手利索得像猫的家伙，不是从库门进去，是从…天上翻进去的！”他指了指窑洞顶壁，“库房屋顶有暗窗！知道那地方的，除了库房的老吏，没几个！” “暗窗？！”林惊澜与柳如絮眼神同时一凝！这线索至关重要！ “可惜…”鲁有脚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惋惜，“那几个家伙手脚太干净，大火一起，什么都烧没了…不过…”他话音一顿，浑浊的眼中精光闪动，“你们要找的东西，既然是纪昀那狗贼千方百计要毁掉的，说不定…毁得不干净？” “前辈的意思是？”柳如絮追问。 “大火烧过之后，府库重建，老叫花被拉去清理废墟…在烧塌的北角地基砖缝里…”鲁有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扒拉出半块烧得漆黑的铁片…看不出原样了，但那铁片边缘…刻着半个字…” “什么字？”林惊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像是个‘林’字的…左半边…”鲁有脚缓缓吐出几个字。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林惊澜握紧拳头，指节发白！铁证！指向父亲的铁证！虽然只是半块残片，却犹如黑暗中撕开的一道裂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锐器破空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洞口厚重的“臭草”屏障！速度快于闪电！目标直指正在啃鸡腿、毫无防备的王焕后心！ 时机歹毒！正是众人被鲁有脚话语吸引、心神最为激荡松懈的刹那！ “小心！”林惊澜与柳如絮同时警觉！但飞刃来得太快太刁钻！ 千钧一发之际—— “叮！” 一枚油腻腻、边缘磨损的“开元通宝”铜钱，如同长了眼睛般，自钱满仓手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那道疾射向王焕后心的乌光之上！ 火星四溅！铜钱被撞得粉碎！那道乌光也被撞得微微一偏，“夺”地一声钉在了王焕身边的土墙上！赫然是一枚三寸长、通体乌黑、尾部带着倒钩的丧门钉！钉尖幽蓝，显然淬有剧毒！ 王焕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鸡腿啪嗒掉在草堆上。 窑洞外，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传来，带着一丝意外和恼怒！偷袭失败了！ “妈呀！真来了！”钱满仓怪叫一声，脸上夸张的惊恐掩饰不住眼底的精光。他猛地一拍腰间剩下的几串铜钱！ “哗啦啦啦啦——！”
数十枚大小不一、油腻肮脏的铜钱如同天女散花，被他用巧劲震得四散激射！并非攻击洞口，而是毫无规律地射向窑洞顶部、四周墙壁以及众人头顶！ “乾坤无极！金钱乱气！给道爷乱！乱！乱！”钱满仓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 叮叮当当！铜钱撞击在土壁、木柱上，发出密集杂乱的脆响！整个窑洞仿佛瞬间被无数道混乱的气流和无序的声波冲击！地上那“乱气阵”中心的朱红罗盘指针疯狂乱转！ 窑洞内气息瞬间变得如同沸腾的开水锅，混乱驳杂到了极点！所有人的气息都被这股混乱的“铜钱乱流”彻底淹没！ “噗！”
洞口厚厚的“臭草”屏障猛地被一股阴寒锐利的劲气撕开！一道瘦长如同竹竿、全身包裹在黑色紧身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冰冷狭长眼睛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正是“鬼爪獒”阴九幽！ 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狭长瞳孔，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瞬间扫过昏暗窑洞内的众人！然而，当他试图锁定目标气息时，眉头猛地一皱！窑洞内气息混乱不堪，仿佛无数股气流在疯狂对冲、旋绕，将他那赖以成名的“闻气”之术彻底干扰！目标的气息如同滴入沸水中的墨滴，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他引以为傲的追踪本能，第一次失去了方向！ 阴九幽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还在手舞足蹈、制造混乱的钱满仓身上！杀机暴涨！ “就是你这妖道捣鬼！死！”阴九幽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刺耳的厉啸，身形如同鬼魅般扑向钱满仓！一双枯瘦如鸟爪、指甲泛着诡异青黑色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阴风，直抓钱满仓的咽喉！爪未至，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钱满仓吓得哇哇乱叫，肥胖（或者说油滑）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滑稽狼狈的姿态向后翻滚，堪堪躲过致命一爪，嘴里兀自嚷嚷：“无量天尊！杀人啦！鲁老哥救命啊！” “滚出花子窝！”鲁有脚须发皆张，一声怒喝如同苍老的雄狮！他猛地起身，手中的硬木拐杖带着开碑裂石般的呼啸风声，后发先至，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戳向阴九幽扑击的必经之路！杖尖直取其腰眼要害！劲风凌厉，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阴九幽被迫放弃追杀钱满仓，身形诡异一扭，如同无骨蛇般避过拐杖锋芒，反手一爪抓向鲁有脚持杖的手腕！动作快如鬼魅！ 鲁有脚冷哼一声，拐杖回旋，变戳为扫，硬木杖身挟着风雷之势，狠狠砸向阴九幽的手爪！ “砰！”
爪杖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劲气四溢！两人的身形都是一晃！ 高手！林惊澜与柳如絮瞬间判断出，这老乞丐的功力绝对不弱！至少是一流境界！ 就在这时—— 墙角一直安静啃着鸡屁股的小豆子，突然抬起了头，那双黑白分明、亮得出奇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窑洞入口顶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被厚厚的蛛网灰尘覆盖的角落。他小小的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激烈的打斗声吓得缩了回去。但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那个角落——那里的蛛网，似乎被一股极其细微的气流，吹得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拂动了一下。 仿佛…那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正在向内窥视的孔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