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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棚内,油灯如豆,光影在土墙上缓缓摇曳。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战士们沉睡的鼾声,交织成一片沉静的安眠曲。

陆建国陷在一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浓得化不开的雨林白雾,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冰冷刺骨的溶洞激流…画面破碎而混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黑暗的深渊。每一次沉沦的边缘,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带着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微凉触感,将他死死拽回。

“…洞…有光…算对了…”

“…娘…”

破碎的呓语再次逸出他干裂的唇,声音比昨夜清晰了一丝。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抬起,指尖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着,仿佛要抓住梦中那根救命的绳索。

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滚烫而颤抖的手指。指尖微凉,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沉静的奇异力量。

陆建国紧蹙的眉头,在这触碰下,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那只不安分的手,如同归巢的倦鸟,终于找到了栖息的枝桠,安静地蜷伏在那微凉的掌心,不再挣扎。

苏禾坐在炕沿的马扎上,深潭般的目光落在儿子沉睡的脸上。一夜未眠,她的眼底却不见疲惫,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平静。意识深处,小柒的光球稳定地旋转着,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锚点生命体征:持续改善!体温:38.5c(下降趋势)…炎症指标:明显回落!伤口局部:生机活性增强!感染风险:中→低!精神波动:趋向平稳(浅层意识活跃)…】

【能量储备:90.2%(稳定)…关联性:深度稳固!】

她另一只手的指间,几根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算筹,无声地捻动着。不是推演,更像一种无意识的安抚。算筹冰冷的棱角,与她指尖的微凉,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儿子梦中那关于“算”的呓语。

棚内角落,刘寡妇抱着铁蛋,靠着墙根也沉沉睡去。陈大雷第一个醒来,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环境,确认安全后,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肌肉。他看到苏禾静坐的身影,看到炕上陆建国明显好转的脸色和不再急促的呼吸,心头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他无声地坐起身,活动着酸痛的筋骨,看向苏禾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敬畏。

李铁牛和王强也陆续醒来,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整理着自己破烂的军装,检查着身上的擦伤。

天光,透过看青棚破旧的窗户纸,艰难地渗入,驱散了油灯最后的光晕。新的一天,在无声的守护与沉静的恢复中,悄然来临。昨夜的血火烽烟,仿佛只是遥远梦魇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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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暴雨冲刷后的泥土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屯口那棵被雷劈焦的枯树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生产队队部前的晒谷场上,却一反常态地聚集了几乎全屯的男女老少。气氛凝重而肃杀,没有往日出工前的喧闹,只有压抑的私语和无数道投向场地中央的目光。

场地中央,两张破板凳上,瘫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赵癞子,五花大绑,脸色惨白如鬼,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裤裆湿透,散发出尿骚味。他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是我…是吴队长…油…油罐子…”。

另一个,则是被两个民兵架着的吴头目。他那只溃烂的右手,此刻已经肿得如同发面馒头,皮肤呈现出骇人的紫黑色,脓血混着黄水不断从溃烂的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他整个人如同抽去了骨头,瘫软在板凳上,只有那双因剧痛和高烧而浑浊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疯狂的怨毒,死死盯着看青棚的方向,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老支书站在人群前方,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他身旁站着陈大雷。陈班长已经简单收拾过,虽然军装破烂,脸上带伤,但那股属于军人的凛然正气,让他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震慑着场中所有心怀鬼胎的目光。

“乡亲们!”老支书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压过了场中的私语,“昨晚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听说了!县里革委会的吴有德,带着人,深更半夜,暴雨倾盆,荷枪实弹,围堵我们靠山屯的军属家门!要搜查!要抓人!理由是什么?是莫须有的栽赃陷害!”

他猛地一指瘫软的吴头目和抖如筛糠的赵癞子:

“就是他!吴有德!指使赵癞子,在苏招娣同志看青棚外,埋下了这罐子东西!”老支书身边一个民兵立刻举起一个被雷劈得焦黑变形、边缘还残留着刺鼻油脂痕迹的金属罐子,展示给众人看。

“这是什么?!这是精炼油脂!一点火星就能烧起冲天大火的东西!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趁着暴雨,一把火烧了看青棚!烧死里面的军属!烧死她为国负伤、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儿子!然后栽赃她私藏违禁品!死无对证!”

老支书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晒谷场上炸开!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人群瞬间哗然!

“我的天爷!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太歹毒了!怪不得天打雷劈!”

“苏招娣救了我家铁蛋的命啊!他们怎么能…”

“当兵的儿子刚回来就…”

愤怒的情绪如同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恐惧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恶行的震惊与怒火!尤其是那些受过苏禾恩惠(治病、算账、分肉)或对军人有天然敬意的村民,更是群情激愤!

“老支书!不能放过他们!”有人怒吼。

“送公安局!枪毙!”有人义愤填膺。

“还有赵老栓!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矛头瞬间指向了缩在人群后面、面无人色的赵老栓。

赵老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我糊涂!我该死!我让猪油蒙了心!我信了他们的鬼话…我检讨!我认罚!求乡亲们饶我这一次…”他磕头如捣蒜,彻底吓破了胆。

老支书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吴头目和赵癞子身上,如同审判:

“吴有德!你滥用职权,栽赃陷害,意图谋杀军属!手段之毒辣,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赵癞子!你为虎作伥,埋设火油,罪不容赦!靠山屯的父老乡亲容不下你们!国家的法度更容不下你们!”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民兵!把这两个败类,还有赵老栓!押上板车!连同这罐子罪证!立刻送去县武装部和公安局!请组织上严肃处理!我们靠山屯全体社员,联名作证!”

“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冲上去,将瘫软的吴头目和哭嚎的赵癞子拖死狗般拖向早已准备好的板车。赵老栓也被架了起来,面如死灰。

吴头目在被拖拽的剧痛中,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看青棚的方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甘。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棵被雷劈焦、依旧冒着青烟的枯树残骸时,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苏招娣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眼睛,和她那句“三日内,必烂断筋脉…血光之灾…”的冰冷预言,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炸响!

“呃…啊——!”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只溃烂的右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脓血狂喷!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竟然在极致的恐惧和剧痛中,直接昏死过去!裤裆下再次湿了一大片,恶臭弥漫。

这一幕,如同最后的惊雷,彻底砸碎了某些人心中残存的侥幸。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愤怒和唾弃的声浪。

“报应!活该!”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快拖走!别脏了咱屯子的地!”

板车在民兵的押送和村民愤怒的目送下,吱吱呀呀地驶离了晒谷场,朝着公社方向而去。一场险些焚毁一切的阴谋,连同它的始作俑者,如同昨夜被暴雨冲刷的泥污,被彻底清理出了靠山屯的地界。

算盘无声,却已算尽人心鬼蜮。惊雷落处,尘埃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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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棚内,药香弥漫,暖意融融。

陆建国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沉船浮出水面,带着剧烈的眩晕和沉重的疲惫感。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臂传来钝痛,但不再是那种撕裂骨髓的剧痛,而是被妥帖包裹、带着清凉药味的闷痛。高烧带来的混沌感消退了许多,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熏黑的茅草屋顶,是土墙上摇曳的、熟悉而温暖的油灯光晕。耳边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均匀而安心的呼吸声。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目光所及,是娘。

苏禾依旧坐在那个小马扎上,背对着他,微低着头。枯瘦的脊背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她面前的火塘上,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熬煮着草药,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蒸汽弥漫开来。她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指间捻着那几根熟悉的算筹,无意识地转动着。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纸,在她花白的鬓角和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上,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一瞬间,雨林的浓雾、枪声、断崖、溶洞的冰冷激流…所有的血火硝烟、生死边缘的挣扎,都如同潮水般退去,被眼前这平凡到近乎简陋的景象彻底覆盖。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酸楚和安宁,如同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陆建国所有的防线,狠狠撞在他的心口,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娘”,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捻动算筹的手指,微微一顿。

苏禾缓缓转过身。深潭般的目光落在陆建国苏醒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早已料到的了然。那目光如同最深的海,瞬间包容了他所有的脆弱、疲惫和后怕。

“醒了。”苏禾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他只是睡了个午觉。她放下算筹,起身走到炕边,枯瘦的手背极其自然地贴上陆建国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烧退了点。”她收回手,转身从火塘边拿起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是温热的、熬得浓浓的褐色药汁。

“喝了。”搪瓷缸递到陆建国唇边,动作不容拒绝。

陆建国贪婪地看着娘近在咫尺的脸,那深刻的皱纹,那深陷的眼窝,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容纳整个世界的眼神。他顺从地微微抬头,就着娘的手,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那苦涩的味道,此刻却如同甘泉,滋润着他干涸的喉咙和灵魂。

药汁见底。苏禾放下搪瓷缸,又变戏法似的从旁边拿出一个印着“八一”红星、扁扁的军用猪肉罐头,用一把小刀撬开。浓郁咸香的肉味瞬间在棚内弥漫开来。

“吃。”依旧是简洁的指令。她用刀尖挑出一块带着冻油、颤巍巍的肥瘦相间的肉块,直接送到陆建国嘴边。动作依旧稳定,眼神却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陆建国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张开嘴,小心地含住那块肉。咸香的油脂在口中化开,是久违的、带着力量和安心的味道。是娘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他慢慢地咀嚼着,吞咽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从眼角无声滑落,没入鬓角。

苏禾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极淡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又挑了一块肉,再次递过去。枯瘦的手指,在递肉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拂过儿子滚烫的、沾着泪痕的脸颊,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棚内一片寂静。只有陆建国压抑的吞咽声,和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

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照在炕上,将母子二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温暖的光晕里。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烽烟、所有的惊心动魄,在此刻,都化作了这一方陋室中,无声的守护与归巢的安宁。算筹落定,心算无痕,唯余此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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