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铅灰色的云层愈压愈低,雨水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绵密冰冷,打在湖面上沙沙作响,与无边芦苇的摇曳声混成一片,充斥于天地之间。雾气愈发浓重,湿冷地缠绕着每一根芦苇秆,也模糊了远方的视线,使得这片巨大的水上迷宫更显阴森莫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水鸟被惊动的扑翅声,旋即又湮没在无边的簌簌声中,更添几分不安。
乌篷小船在徐逸风的指挥下,如同谨慎的游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片漂浮着不祥痕迹的水域,选择了一条更加隐蔽、蜿蜒向南的狭窄水道。船行速度放缓了许多,竹篙和木桨入水的声音都尽量放得轻缓,赵莽甚至脱下靴子,用粗布裹了桨叶,以减少划水之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和仿佛无尽的高大苇墙,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爷,刚才那儿……死的会是什么人?”赵莽实在耐不住这死寂,压低嗓门,忍不住问道,粗犷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未散的戾气,“看那船板碎得稀烂,下手可真够黑够绝的,不像是官府做派,倒像是……江湖上的阎王爷收了人。”
徐逸风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晦暗浑浊的水面,低声道:“不像官面人物。若是官府缉私拿盗,必有号令火器,动静不会这么小,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僻静处动手。看那痕迹,迅疾猛烈,更像是江湖仇杀,或是……黑吃黑,抢码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意,“太湖水域历来不乏私盐贩子、水匪湖枭,派系林立,但近些年表面上还算相安无事。如今看来,这平静之下,怕是早已暗流汹涌,只因我等闯入,才窥见一斑。”
陈文闻言,脸色更白了几分,扶了扶湿滑的眼镜,声音发虚,带着文人特有的忧惧:“难道……除了那如影随形的赫连部,还有别的……别的势力也在找……找那物事?”他不敢直接说出“司南遗魄”四个字,仿佛那是什么招灾引祸的禁忌咒语。
“未必是冲我们来的。”王五接口道,他依旧保持着猎豹般警惕的姿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芦苇阴影,“但这潭水,肯定是浑得摸不着底了。咱们好比那过江的鲫鱼,一不小心就得撞进别人的网眼里,得多加十二分的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徐逸风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王五的判断。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雨雾迷蒙,水天一色,已难辨时辰,但四周的光线正迅速沉入黑暗之中,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天色已晚,雨雾太大,夜间行船,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凶险万分。需得尽快找个稳妥地方歇脚,等天明雾散些再走。”
在这片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巨大苇荡里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泊船过夜之处,并非易事。船只在纵横交错的狭窄水道中又艰难穿行了近一个时辰,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只有微弱的水光反射着天际最后一丝惨淡的灰白。四周芦苇的黑影如同幢幢鬼魅,参天而立,随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压迫感十足,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众人心情愈发沉重之际,在前方一片芦苇长得格外高大茂密、几乎遮天蔽日的区域边缘,一直凝神观察的王五忽然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爷,您看那边!似乎有个土坎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茂密芦苇的掩映下,隐约有一处略微凸出水面的小小土丘,土丘背风临水的一面,芦苇倒伏,似乎有一个被自然植被半掩着的、黑黢黢的凹陷。
徐逸风凝目望去,运足目力仔细观察片刻。那土丘不大,但高出水面尺许,足以让小船靠岸避风,而那凹陷处似乎是天然形成的浅穴或是某种动物废弃的巢穴,洞口被层层芦苇遮蔽了大半,位置颇为隐蔽,若非仔细寻找极难发现。“慢慢靠过去,都噤声,小心戒备。”
赵莽屏住呼吸,用裹了布的短桨极其轻柔地拨水,让小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向土丘。船底轻轻擦过泥岸,停了下来,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徐逸风示意众人保持绝对安静,他率先轻巧地跃上岸边泥泞的坡地,落地无声,随即抽出随身那柄锋锐无匹的短刀“鱼肠”,小心翼翼拨开洞口的层层芦苇和藤蔓,向内探视。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似乎有些空间,黑暗中看不清深浅,但并无野兽巢穴的腥臊异味或令人不安的异响传出。徐逸风侧耳倾听片刻,凝神感知,又捡起一块湿泥,屈指弹入洞中深处。泥块落地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并无其他反应,回声显示里面空间不大且是实底。
“像是个废弃的獾子洞或是水流冲刷出的天然浅穴,里面不大,但干燥,足够我们几人暂避风雨。”徐逸风返回船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确定,“今夜就在此歇息。王五,你和我轮流守夜,一人在外,一人在内。赵莽,把船缆系牢,彻底拖到芦苇丛里藏好,莫留痕迹。陈先生,小栓子,把干粮和火种拿出来,千万小心,别让最后这点火种也湿了。”
众人依言迅速行动。赵莽使出蛮力,将小船半拖半抬,彻底弄上岸,用茂密的芦苇仔细遮掩得严严实实,远看绝难发现。小栓子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油布包裹了数层的宝贝包袱,拿出几块硬邦邦能当砖头的烙饼和一小袋嚼劲十足的咸肉脯,分给大家。火折子受了潮,试了七八次才勉强点燃一小簇微弱的蓝色火苗,王五寻了些洞内深处较为干燥的芦苇根和枯枝,极其节省地生起一个小小的、仅能提供有限光明和温暖的篝火堆。
洞内空间确实狭小逼仄,几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几乎膝碰着膝,肩挨着肩。外面风雨声依旧呜咽,但有了这方寸之间的遮蔽,总算让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冰冷的食物就着皮囊里的冷水艰难咽下,身体渐渐回暖,而极度的疲惫感也随之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这鬼天气,真是活受罪。”赵莽啃着能崩掉牙的烙饼,瓮声瓮气地嘟囔着,“比在西北大漠里吃风沙还难受。好歹那边干爽痛快,这边黏糊糊湿漉漉的,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俺这身筋骨都快锈住了。”
陈文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闻言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试图用他熟悉的领域知识来驱散一些内心的恐惧,也给自己壮壮胆:“《禹贡》有载,‘震泽底定’,震泽即太湖古称也。然其地势低洼,水网纵横交错,湖荡广布,秋日里多雨雾弥漫,自古便是如此。范石湖公《吴郡志》亦云……”
“得得得,陈秀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掉书袋了,之乎者也听得俺脑仁疼。”赵莽没好气地打断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小洞里依旧显得很响,“俺就知道现在又冷又湿,屁股底下都是冰凉的泥巴,还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龟孙可能就在附近晃荡,说不定正闻着味儿盯着咱们这点可怜的火亮呢!”他说着,不安地瞟了一眼洞外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色,仿佛那黑暗中真有无数的眼睛。
他这话顿时让刚放松些的紧张气氛又陡然提升。小栓子下意识地往沉稳的徐逸风身边靠了靠。王五瞪了赵莽一眼,低声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留神守好你的夜!再胡说八道,把你扔出去淋雨!”他嘴上虽斥责,但握着弩弓的手也更紧了些,耳朵如同猎犬般极轻微地动着,全力捕捉着洞外风雨声掩盖下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徐逸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最后一口干硬的饼子咽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跳跃不定、似乎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火苗,深邃的眼眸中映着点点光芒,仿佛在冷静地计算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又仿佛在透过火焰,洞察着外界无形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高度警觉、几乎纹丝不动的王五脸色猛地一变,倏地抬手用两根手指极其敏捷地压低了火苗,使其只剩一点豆大的微光,同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低喝:“嘘——!噤声!有动静!”
洞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赵莽粗重的呼吸都霎时停住。只剩下那一点微弱火苗燃烧芦苇根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洞外被瞬间放大无数倍的风声、雨声、芦苇相互摩擦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心跳声都仿佛震耳欲聋。
在风雨声那永恒的背景音之下,隐隐约约地,从似乎并不太远的水道方向,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又迥异于自然风涛水浪的动静!
那像是……木桨或竹篙极其小心地、一下下轻轻拨开水面的“咿呀”声?而且细听之下,似乎不止一处,来自略有差异的方向!
声音极轻,显然而来者也在极力掩饰行踪,但在如此万籁俱寂的雨夜,又是在王五这等经验老到、听觉敏锐的老江湖耳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徐逸风眼神一凛,寒光乍现,迅速无声地移动到洞口一侧,身体紧贴洞壁,借着芦苇缝隙向外望去。赵莽也立刻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靠在手边的砍山刀厚实的刀柄,猫着腰挪到洞口另一侧,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陈文和小栓子吓得心脏怦怦狂跳,紧张地缩在洞内最深处,互相靠着,用眼神传递着恐惧,大气不敢出一口。
黑暗和浓密的雨雾严重阻碍了视线,只能看到近处几丛芦苇在风中摇晃的模糊黑影。但那细微却清晰的划水声却越来越近,虽然依旧小心翼翼,却显示出对方正朝着他们藏身的这个小土丘方向缓慢而确定地搜索而来!
“妈的,真找来了?属狗鼻子的?”赵莽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骂道,眼中凶光毕露,肌肉紧绷,已然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徐逸风缓缓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切勿打草惊蛇。他凝神细听,屏息感知,片刻后,用极低极低、几乎只是唇语的气声道:“不像赫连部那般训练有素、阵势张扬……船更小,动作更杂乱,人似乎也不多,像是在……摸索寻找着什么……”
果然,那轻微的划水声在靠近他们这片区域后,并没有径直冲来,反而慢了下来,甚至在附近徘徊、逡巡不前。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被压得极低、顺风飘来的模糊交谈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浓重的太湖水乡土音:
“……分明是往这边岔道来的……痕迹虽淡……”
“……噤声!小心点……‘水蝎子’的人才刚栽在这片……”
“……仔细搜……找到那……东西……咱们才好向上头交代……”
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水蝎子”这个在太湖流域令人闻之色变的凶悍水匪帮派的浑号,以及“栽了”这个词,却让洞口的徐逸风和王五同时皱紧了眉头,交换了一个凝重眼神。
“水蝎子”是太湖水域一支势力颇大、以手段毒辣、行踪诡秘着称的水匪帮派,平日里多在湖西深水区活动,劫掠商船,怎会突然跑到这东太湖的芦苇荡来?还“栽了”?难道刚才那处留下破碎木板和暗红血色的冲突现场,竟是“水蝎子”的人马吃了大亏?
而那模糊不清的“找到那……东西……才好交代”,又是指找什么?是他们丢失的货物?还是……某种更重要的、引得多方争夺的物件?难道……
未等徐逸风细想,洞外那搜索的声音似乎经过一番低声商议,判断目标并不在这片区域,划水声又开始移动,略显迟疑地转向了另一条岔道,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湮灭在渐渐又大起来的风雨声中。
洞内几人依旧如同泥塑木雕,久久没有动弹,保持着高度警惕,侧耳倾听,直到王五再次凝神确认远处再无任何异响,只有自然的风涛之声,才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娘咧……真他娘吓出俺一身白毛汗……”赵莽这才一屁股坐回潮湿的地上,粗壮的手指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听那鬼鬼祟祟的腔调,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是本地这些杀才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他们丢了的人?”
徐逸风沉吟道:“像是在搜寻什么重要之物。‘水蝎子’的人在此地折损,他们同伙或是对头前来搜寻查看、或是想捡便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目光再次投向洞外无边的黑暗,语气愈发深沉,“这太湖,看来是真的变成一锅滚油了。各方势力云集,暗流碰撞,像是一点火星掉进了干柴堆,一点即燃。我们卷入得不是时候。”
王五重新小心地拨亮了那一点珍贵的火种,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爷,咱们原定的这条水路,怕是还得再改改?照眼下这凶险情势,就算侥幸躲开了赫连部的明枪,也可能一头撞上这些地头蛇的火并暗箭,那可就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了。”
徐逸风点了点头,显然早已虑及于此:“明日天一亮,我们立刻离开此地。路线往东南偏一些,我记得舆图标示那边有几处废弃的渔村和更小的支汊,或许能避开这些是非漩涡。”他看了一眼洞内惊魂未定、面色苍白的陈文和强装镇定却小手微颤的小栓子,语气放缓了些,“都抓紧时间休息,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后半夜只怕更不太平。王五,上半夜我来,下半夜换你。”
后半夜,雨似乎真的小了一些,但风依旧在芦苇荡上空呜咽盘旋,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徐逸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坐在洞口背光处,全身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在极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光芒,显示着他超越常人的清醒与警惕。洞内,赵莽心大,不久便发出了低沉而规律的鼾声;陈文和小栓子也依偎着,在极度疲惫和紧张后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只有王五保持着江湖人特有的浅眠,呼吸均匀,但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弩机上,随时可以暴起击发。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单调的风雨声中缓慢流逝。就在天色即将蒙蒙亮,风雨也似乎终于力竭,短暂停歇的那一刻,徐逸风远超常人的敏锐耳力,忽然捕捉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水面方向,而是来自……他们藏身的这个小土丘的后方,那片更加茂密、从未有人涉足的芦苇深处!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或者是一个受伤的人,在泥泞和厚厚的落叶腐草中,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拖动了一下?
徐逸风瞬间全身肌肉绷紧,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无声无息地调整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鱼肠”短刀,冰冷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深邃的黑暗。
(第二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