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祁连山的层林尽染，本该是灿若云霞的时节，却因连日的阴霾与一场不期而至的早来的寒雨，显得格外萧瑟凄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脊线上，冰冷的雨水淅淅沥沥，无止无休，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湿寒之中。枯黄的落叶粘腻在冰冷湿滑的岩石和泥泞的土地上，每一步踏下，都带起沉闷的噗嗤声响，与淅沥的雨声交织，仿佛为这支沉默行进的队伍奏响一曲压抑的挽歌。
离开风语寨已有两日。凭借木桑长老赠予的《祁连秘径图》和雪狐对山林的惊人熟悉，队伍艰难地行进在一条几乎被荒草、藤蔓和落石完全吞噬的古道上。这条路远避人烟，蜿蜒于陡峭的山脊与深邃的峡谷之间，时而需涉过冰冷刺骨、湍急汹涌的雪水溪流，时而需贴着令人眩晕的万丈深渊侧身小心翼翼地挪过。环境的恶劣，路途的艰险，远超众人最初的预想。
徐逸风被安置在简易却稳固的担架上，由赵莽和王五这两位力气最大的轮流抬着。夏侯琢紧随一旁，一只手时刻虚按在徐逸风腕脉之上，密切关注着他任何细微的变化。即便担架上铺了厚实的熊皮褥子，山路的剧烈颠簸依旧难以避免，徐逸风的眉头在昏迷中不时紧蹙，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脸色在灰暗天光下更显苍白透明，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惊肉跳。那瓶珍贵无比的“雪山魂精”原萃被夏侯琢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收藏在最里层，非到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绝不敢轻易动用。
蔡若兮裹紧了早已湿透、变得沉重冰冷的披风，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不断滴落，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头的寒意。父亲模糊的身影、家族重重难以揣测的疑云、那“江南丝绸”的诡异警示，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她，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陈文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眼镜片上布满了水汽，视线模糊，模样狼狈不堪，却咬牙坚持着，不时用手背胡乱擦拭一下镜片。小栓子依旧是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脸色苍白，紧紧跟在蔡若兮身后，不时“害怕”地拽着她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看似全靠本能跟着队伍。
巴特尔和雪狐一前一后，担任着至关重要的尖兵与断后的角色。巴特尔的目光如最敏锐的鹰隼般，不断扫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任何可疑的痕迹；而雪狐则更像完全融入了这片湿冷原始的山林，她的存在感时而清晰如冰锋，时而又模糊如雾气，无声无息，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提前发现潜在的险情——无论是松动的岩石、隐蔽的冰缝，还是某些气息异常的区域，引领队伍险险避开。
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密，天色也愈发阴沉晦暗，仿佛提前入了夜，压得人喘不过气。队伍沿着陡峭的山腰艰难前行，最终行至一处地图上标注名为“一线天”的险要地段——这是两片巨大无比、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岩壁夹峙而成的狭窄通道，长度超过百丈，宽度仅容两人勉强并行，头顶仅见一线灰蒙蒙、透下微弱天光的缝隙，脚下是湿滑不堪、棱角尖锐的乱石，一侧就是幽深不见底、水声轰鸣湍急传来的黑暗裂谷，令人望之目眩。
“大家都打起精神，小心脚下，这地方看着就邪性，容易埋伏。”王五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老兵那历经生死磨练出的本能，让他嗅到了一丝极其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他示意抬着担架前端的赵莽放慢脚步，更加稳妥。
走在最前方的雪狐忽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做出了一个全军停止前进的警戒手势。她静立原地，如同化作了岩壁的一部分，只有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努力分辨着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气味，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缓缓扫视着前方昏暗幽深的峡道。
“有股……淡淡的铁锈和火油的混合味儿……被雨水冲淡了，但还有……”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高度的警惕，“还有一种……很淡，但错不了的血腥气和……某种野兽的腥臊气。”
话音未落！
“咻咻咻——！”
一阵极其尖锐刺耳、迥异于寻常弓弩破空声的嘶鸣骤然从头顶两侧的岩壁上响起！那声音更像是某种特制强力机簧猛然爆发出的死亡呼啸！
“敌袭！找掩蔽！护住徐头儿！”王五瞳孔一缩，暴喝一声，反应快如闪电，猛地将担架一侧狠狠压向内侧岩壁，与另一侧的赵莽一起，用身体作为屏障，将昏迷的徐逸风死死护在相对安全的岩壁凹陷之下。
刹那间，十数道乌黑的影子从头顶那一线天光中疾射而下！那并非传统的箭矢，而是一种造型奇特、闪烁着阴冷寒光的三爪铁钩，后面连着细细的、却明显是百炼精钢打造的金属锁链！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铁钩的攻击目标并非直射人身，而是极其刁钻地狠狠砸向队伍周围的地面、岩壁，甚至灵蛇般试图缠绕绞绊众人的脚踝和手中的武器！
“操！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赵莽怒吼一声，想也不想，挥动那柄厚重的砍刀奋力格开一个疾抓向他小腿的狰狞铁爪，“铛”的一声巨响，刀刃与铁爪剧烈碰撞，竟爆出一溜耀眼的火花，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砍刀几乎脱手！
与此同时，两侧陡峭的岩壁上人影急促晃动，约莫十来个身着深色劲装、脸上涂抹着诡异幽蓝色油彩的赫连部众如同鬼魅般现身。他们并不急于立刻强攻下来肉搏，而是两人一组，动作娴熟地操控着架设在岩壁隐蔽处的、类似小型弩炮般的古怪金属器械，迅速绞弦装填，再次瞄准下方，发射那种怪异的锁链铁爪！他们的动作冷静而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感。
“是赫连部只有精锐‘鬼面营’才配备的‘搜魂爪’！”巴特尔见多识广，惊怒交加地喊道，“他们通常不用这种费时费力造价高昂的家伙！小心别被缠住，那链子结构诡异，里面藏有细密倒刺，一旦锁死极难挣脱！”
更麻烦的是，这些赫连部众配合极度默契，行动迅捷如狼，显然绝非之前遭遇的那些散兵游勇可比，而是赫连部中最为精悍难缠的职业战士。他们完美地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凭借这些威力巨大、功能诡异的远程器械不断骚扰压制，极大地限制了队伍在狭窄空间内的行动能力。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一个精准砸在众人身旁岩壁上的铁爪猛地炸开，瞬间释放出一大团墨绿色的浓雾，那雾气带着一股极其刺鼻腥臭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即使是在雨中，也凝而不散！
“是毒烟！快闭气！用湿布捂住口鼻！”夏侯琢脸色大变，急忙大喊，同时手忙脚乱地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之前配好的解毒药丸分发给就近的人，他自己则第一时间屏住呼吸，无比担忧地看向昏迷的徐逸风，生怕他哪怕吸入一丝一毫这致命的毒雾。
队伍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这“一线天”的狭窄地形极大地限制了众人的闪转腾挪，还要分心保护昏迷无法动弹的徐逸风，顿时显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陈文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瘫软，死死缩在岩壁下一个浅坑里瑟瑟发抖。小栓子则“惊慌失措”地抱着头乱跑，看似巧合地用背篓挡开了一个试图从侧面偷袭蔡若兮的赫连部众掷出的淬毒飞刀，嘴里还发出惊恐的尖叫。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王五挥刀奋力劈开一个呼啸而来的铁爪，感受着刀身上传来的巨大力道，沉声吼道，“必须冲过去！或者想办法毁了他们那些该死的器械！”
“老子来掩护！赵莽，护好担架，寸步不离！”巴特尔低吼一声，猛地从掩体后跃出，身体如同猎豹般矫健，手中猎刀划出凌厉的弧线，精准地将两根交叉射来的锁链斩得偏移开去，同时脚下发力，借助岩壁上微小的凸起和缝隙，灵活异常地向上快速攀爬，试图逼近那些居高临下、不断发射的赫连部众和他们的古怪器械。
雪狐也瞬间动了，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岩壁的幽影，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残影，手中那柄弧度奇特的弯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要么精准地斩断一根嗡鸣作响的锁链，要么逼得一个探出身形试图攻击的赫连部众狼狈地缩回掩体之后。
蔡若兮拔出防身短剑，虽然武艺不精，手心全是冷汗，但也咬牙死死护在担架旁，用尽全身力气格挡开零星射来的暗器和小型飞爪。夏侯琢则一边灵活地躲避着攻击，一边将数枚细如牛毛、淬了麻药的银针扣在指间，看准时机射向岩壁上的敌人，虽因距离和角度难以致命，却也成功干扰了好几个敌人的动作，延缓了他们的攻势。
战斗在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赫连部这种前所未见的新式器械和阴险毒辣的毒烟战术极其刁钻难防，给团队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压力。赵莽为了用身体挡住一个射偏砸向担架的铁爪，胳膊被锁链边缘的倒刺狠狠擦过，厚重的棉衣瞬间撕裂，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他哼都没哼一声，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怒吼着将砍刀舞得更急。
一名似乎是头目的赫连部众，冷静地站在一处较高的平台上，目光如冰地指挥着全局，他锐利的视线扫过混乱的战场，尤其在那副被严密保护的担架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寒光。他猛地打了一个怪异的手势。
立刻有两名埋伏在更隐蔽处的赫连部众从背后取出一个约莫手臂粗细、黑沉沉的铁筒，筒身布满细密孔洞，对准了下方的担架，显然是要发射某种更具毁灭性的东西！
“小心！那东西不对劲！”雪狐敏锐地察觉到了那铁筒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惊声提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夏侯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从怀中最里层掏出那个白玉小瓶，用牙齿咬掉蜡封，毫不犹豫地倒出一滴宛若冰晶凝结、散发着极致清冽香气的“雪山魂精”原萃，迅速抹在徐逸风的人中穴处！同时，他自己也仰头吞下了另一滴！
刹那之间，一股惊人的、肉眼几乎可见的淡淡寒气以徐逸风为中心微微荡漾开来！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异样的潮红，虽然未能醒来，但原本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似乎变得有力了半分！而夏侯琢则感觉一股精纯却霸道无比的冰寒力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几乎枯竭的体力如同泉涌般飞速恢复，甚至连听觉、视觉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他清啸一声，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手腕猛地一抖，数点寒星——那是他珍藏的透骨钢针——以超越平时数倍的速度和凌厉无匹的力道，撕裂雨幕，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两名手持诡异铁筒的赫连部众！
“噗噗！”两声轻微的闷响，那两人喉咙处瞬间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一声未吭便栽倒在地，那危险的铁筒也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并未激发。
高处的头目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在如此劣势下竟还有如此惊人的反击手段和这等起死回生般的灵药。他快速扫视了一眼战局，己方虽然凭借地利和新装备暂时占据优势，但对方个体实力强悍，韧性十足，尤其是那突然爆发、气势惊人的医者和那个神出鬼没、刀法诡异的女人，短时间内确实难以拿下，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他极其果决，不再犹豫，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唿哨。
残存的赫连部众闻讯，如同受过最严格训练的机器，毫不恋战，立刻手脚麻利地收起或丢弃笨重的器械，如同灵猿般藉助岩壁上早已预设好的绳索和钩爪，迅速向上撤离，转眼间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阴雨朦胧的岩顶之上，只留下几具冰冷的尸体和满地的狼藉——断裂的锁链、碎裂的铁爪、以及尚未完全散尽的墨绿色毒雾残迹。
战斗来得如同狂风暴雨，去得也如潮水退却般迅速。
险峻的峡谷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淅沥雨声和众人劫后余生、粗重不堪的喘息声。
“咳咳……咳咳……”残存的毒雾渐渐被雨水和山风吹散，但不少人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恶心反胃，连忙吞服夏侯琢再次分发的解毒药丸。
赵莽一屁股瘫坐在湿冷的石头上，龇牙咧嘴地检查着手臂上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骂骂咧咧：“他娘的！真他娘的晦气！这帮龟孙子怎么还换上新花样了？这玩意儿真够阴损毒辣的！差点着了道！”
王五面色凝重如水，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拨检查着地上遗留下的铁爪和锁链残骸，尤其是那爆开毒雾的诡异装置，越看越是心惊：“做工极其精良，机括设计巧妙歹毒，非一般民间工匠甚至军中匠人所能为。还有这毒……毒性猛烈，发作极快，不像是中原武林或边军常用的路子。”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敌人消失的岩顶方向，声音沉重，“他们不像是偶然遭遇，更像是有备而来，像是……早知道我们很大概率会走这条废弃多年的秘径。”
巴特尔从岩壁上敏捷地落下，脸色同样难看，沉声道：“领头的那个，非常冷静，指挥调度得当，进退有据，绝不是普通的部落头目。看来赫连部在龙庭之眼失败後，残余的力量不仅没有溃散，反而被某种力量重新整合组织了起来，而且……装备也变得更诡异、更难以对付了。”
雪狐默默擦拭着弯刀上沾染的一丝血迹，雨水落在刀身上，瞬间滑落，不留痕迹，她冷声道：“他们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从骚扰压制到最后的杀招，尤其是最后那一刻，就是想彻底毁掉担架。”她的话像一块寒冰，投入每个人心中，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后怕不已。
蔡若兮脸色苍白，心有余悸地看着依旧昏迷的徐逸风，刚才那铁筒对准担架的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以为真的要彻底失去他了。夏侯琢正在仔细地再次为徐逸风诊脉，使用了“雪山魂精”原萃后，脉象似乎暂时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若有若无，但他脸上却并无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忧虑：“药力霸道，只能维持很短时间，而且对本源透支极大，根本无法重复使用太多次。我们必须更快、更顺利地离开山区，找到安全的地方为他进行深入治疗。”
陈文扶着岩壁，双腿还在发软，颤声问道：“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精准地知道我们选择了这条秘径？难道风语寨里……有……”他不敢再说下去。
“绝不会。”巴特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风语寨绝无问题。木桑长老和每一位族人都不可能出卖我们。更大的可能是我们沿途不可避免留下了一些痕迹，被对方追踪高手发现了端倪，或者……”他顿了顿，想起了赫连部中那些关于某些拥有诡异预知能力的萨满祭司的古老传说，“也可能是……对方阵营里，有极善于推演预判路径的高手存在。”
王五沉吟片刻，补充道，目光深邃：“或许，和他们这些来历不明的新装备一样，背后有我们尚不知道的‘高人’在指点谋划。”他想起了离开风语寨前，看到的凉州传来急件中提到的可能与赫连部接触的“番邦势力”，心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雨，依旧冰冷地下着，无情地冲刷着岩壁上、地面上那些短暂战斗留下的血迹，却无论如何也冲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疑云与刺骨寒意。行踪已然暴露，敌人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更有组织、装备也更加诡异难测，而前路通往的凉州，更是龙潭虎穴，吉凶未卜。
这条本应提供庇护的隐秘密径，并未能让他们完全避开危险，反而更像是刚从一个风暴漩涡中勉强挣出，又身不由己地踏入了另一条暗流更为汹涌、遍布未知礁石的险滩。前路漫漫，杀机四伏。
（第8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