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粗暴地推搡着,塞进了那辆散发着浓重柴油和汗臭味的吉普车后座。两个沉默寡言的武装分子像铁钳一样将我夹在中间,冰冷的枪身硌着我的肋骨,提醒着我此刻“俘虏”的身份。
引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车轮卷起漫天红尘,吉普车在荒原上疯狂地颠簸、狂奔。透过后窗,我看到那辆满载物资的卡车重新启动,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驶去。在它绝尘而去之前,那个惊魂未定的华夏工头,从驾驶室的窗口探出头,回望了我一眼。
那是一道极其复杂的眼神。里面有大难不死后的感激,有对我这个始作俑者即将面临未知命运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我这种疯狂举动的敬畏与恐惧。他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看起来文弱的青年,是如何敢用自己的性命,去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做一场如此惊心动魄的交易。
我收回目光,心中百感交集。肾上腺素的浪潮正在缓缓退去,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如同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我赢了赌局的第一回合,保住了性命,但代价是,我从一只待宰的羔羊,变成了一条被拴上锁链的猎犬。这条锁链的另一头,握在随时可能翻脸的主人手里。我不知道,这辆疯狂的吉普车,将把我带向何方,一个比死亡更加恐怖的未来,或许正在前方等待着我。
不知在荒原上颠簸了多久,当太阳开始西斜,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一层凄凉的血色时,吉普车终于减速,驶入了一片光秃秃的丘陵地带。
这里,就是“血狼”的营地。
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巨大的露天垃圾场。破烂的帆布帐篷、用生锈铁皮胡乱拼接的窝棚、以及用泥土和牛粪糊成的土坯房,毫无规划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由腐烂食物、人类排泄物、汗酸和枪油混合而成的刺鼻臭味。成群的苍蝇嗡嗡地盘旋在垃圾堆上,四处可见散落的弹壳和动物骨骸。
几十个武装分子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营地各处。他们中的许多人,看上去甚至只有十三四岁,本该是在课堂里读书的年纪,此刻却扛着与他们瘦小身体极不相称的步枪,眼神麻木地在营地里晃荡。那是一种被暴力和绝望过早催熟的、令人心悸的眼神,你看不到任何属于青春的活力,只有野兽般的警惕和空洞。
这个地方,是文明的废墟,是人性的坟场。
我被带到了营地中央,一顶相对最大、也最为“豪华”的军用帐篷里。这里显然是巴克的指挥部。他像扔垃圾一样,扔给我一块干得像石头的黑色面包和一瓶漂浮着杂质的浑浊饮用水。然后,便一屁股坐在一个装满子弹的弹药箱上,用那双充满了审视和压迫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华夏人,现在,”巴克的声音毫无感情,冰冷得如同枪管,“证明你脑袋里的钱。告诉我,哪里有‘肥羊’?记住,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强忍着胃里因为饥饿和恶心交织而产生的痉挛,费力地啃了一口那足以硌掉牙齿的面包。我知道,决定我生死的第二场考试,已经开始了。如果我无法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那么我的下场,绝对会比之前那个被一枪爆头的少年矿工,凄惨百倍。荒原上那些饥饿的鬣狗,会很乐意处理掉我的尸体。
我来非洲之前,老李交给我的那个包裹里,除了陈军的联系方式和两万美金,还有一张他亲手绘制的、关于卡兰共和国的简陋势力分布图。那张图,在我决定踏上这片土地时,已经被我一字不差、一个标记不漏地,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是我在这个陌生国度,唯一可以依赖的“数据库”。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那张势力图在我的脑海中被迅速放大、拆解、分析。各个军阀的控制范围、兵力大致数量、主要的经济来源、以及彼此间的仇怨关系……这些冰冷的信息,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我用金融模型的方式进行着重组和推演。
我要找的,不是最肥的羊,而是风险收益比最高的那一只。
“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大约五十公里,”我一边在脑中构建地图,一边伸出手指,在肮脏的地面上画着简陋的路线图,“那里是优素福上校的地盘。每周二和周五,他的车队会固定从边境的桑卡拉镇,运送生活物资和药品,返回他控制的核心防区。”
“优素福?”巴克皱起了他那道刀疤虬结的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那个老狐狸?他的车队里只有面粉和阿司匹林,抢他有什么用?”
“没错。”我冷静地点了点头,对他知道优素福的底细毫不意外。这正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他非常狡猾,所以他的运输队防卫一向很松懈。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没人会为了那点不值钱的食物和药品,去冒着风险得罪一个正规军上校。但是……”
我话锋一转,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向巴克的眼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我得到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这个周五,也就是后天,优素福的车队里,会秘密夹带一批特殊的‘货’——那是从欧洲通过特殊渠道运来的,专门给他手下那些高级军官的太太们准备的奢侈品。最新款的香水,名牌包,甚至还有一批珠宝首饰。”
“消息可靠吗?”巴克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中,贪婪的火焰瞬间被点燃,压过了所有的怀疑。
“我就是做这个的。”我用一种故作神秘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强化着我的专业性,“在海量的信息中,分析、判断,找到被市场低估的‘价值洼地’,然后抓住机会,果断动手。这些奢侈品,对优素福来说,只是讨好拉拢手下军官的工具。但对你来说,只要拿到首都的黑市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换回几万,甚至十几万美金的现金!而且,绝不会像抢劫奥马尔将军的矿场物资那样,引来灭顶之灾。”
我当然不知道什么狗屁奢侈品的情报。这完全是我在短短几分钟内,基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对一个军阀集团内部运作逻辑的推演,凭空编造出来的谎言。
一个稳固的军阀势力,在满足了基本的生存和武器需求后,必然会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享受和腐化。而那些被养在后方的军官家眷们,对于代表着文明世界享受的奢侈品,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致命的渴望。这是一个建立在人性贪婪之上的“价值投资”模型。我赌,巴克的贪婪,会彻底压过他那点可怜的理智。
果不其然,巴克猛地从弹药箱上站起身,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焦躁不安的野兽,在狭小的帐篷里来回踱步。他在计算,在犹豫,在用他那简单的头脑,权衡着这场劫掠的收益与风险。
最终,他停下脚步,那双凶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行军桌上,震得桌上的煤油灯一阵摇晃。
“好!我就信你这个华夏人一次!”他转过身,恶狠狠地凑到我的面前,几乎是贴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你给我听清楚!如果后天那辆车里,真的只有面粉和阿司匹林,我会亲手把你的脑袋,像拧瓶盖一样,活生生地拧下来!”
我,一个曾经在顶级金融中心,坐在舒适的空调房里,敲击着键盘就能调动亿万资金的金融操盘手,就这样,以一个俘虏和“军师”的双重身份,开始了我在非洲大陆的第一次“做局”。
我被两个武装分子押着,关进了一个由波纹铁皮搭建的、臭气熏天的狭小窝棚里,等待着周五“审判日”的到来。
我不知道我的计策最终会不会成功。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个曾经被鲜花和掌声包围、名叫林浩然的“少年股神”,连同他身上所有的骄傲、天真,以及对文明世界规则的最后一丝迷信,都永远地、彻底地,死在了那架俄制安-24运输机降落的瞬间。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必须学会用鬣狗的方式思考,用毒蛇的方式出击,在这片没有规则的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幽灵。
在这片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最根本的目的——
活下去。
然后,像一头真正的、从地狱归来的野兽那样,杀回去!